回家之后,我看见发小变成了一条龙丨过年纪02

回家之后,我看见发小变成了一条龙丨过年纪02

北漂女人的奥德赛:还没年轻过,我们就老了丨过年纪01

【过年纪】是惊人院针对2024年春节周制作的三集单元式短篇。

这是三篇风格不同、题材各异、分别以新年、“龙”和“饺子”为核心的故事。

希望能为各位在回家之前带来些许独特的阅读感受。

今天是第二篇,来自作者葳声。

祝阅读愉快。

01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后悔参加郑聪儿子的百天宴。

 

郑聪是我儿时好友,我俩都出生于山西省忻州市某县的一个小村庄里,关系好到几乎穿一条裤子长大。这小子没辜负父母取的好名字,脑袋果然灵光,一路顺顺当当读到高中,后来又不负众望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而我从技校毕业后就直接找关系进了县城的电子厂上班,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再联系便是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郑聪的电话。

 

“张晓东,好久不见啊。”

 

“你哪位?”

 

“我是狗生啊,不记得了?”

 

“狗生······哎,郑聪啊!怎么是你?”一别多年,童年好友的声音就在耳畔,我又惊又喜,心中不免有些激动,“你这么多年都没联系我,现在想起来了?”

 

对方听了就笑,“行了,等见面再细说。正好,下周六是大年初一,我儿子过百天,我在山西会馆办了宴席,详细地址短信发你了,不见不散啊。”

 

放下电话,我把目光投向床头柜,那里摆放着一只老虎布偶,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很多年没回家乡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在与日俱增,同时家乡也正离我远去。

 

记忆里,祖母会坐在小板凳上推拉风箱,两只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但就在这双有力的双手推动下,炉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炖着的雪菜猪肉烩菜散发出浓浓的香气。院子中央,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多年的祖父正坐在摇椅上发呆——2008年年底,那时他还不需要拐杖和轮椅,我们为了给他庆祝八十大寿,在村口大摆筵席,他喝了一点白酒,情绪一下子亢奋起来,当即跑回家,从柴房里搬出一架早已废弃的木梯子,试图通过它爬到屋檐上面,结果一只脚没踩稳,一屁股摔在地上,盆骨断裂,后来便再也不能平躺着睡觉。

 

那之后没过多久祖父就去世了,他是在梦中离开的,前半夜还在跟父亲唠叨说想吃他做的韭花酱,翌日凌晨就没了气息,也算是寿终正寝。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和父母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新闻联播刚开始几分钟,父亲接到一通电话,我在旁边瞧得真切,他只听了一会儿,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上下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二伯去世了,摔死的,而且又是在爬梯子时踩空摔死的。

 

仅仅半年时间,家里接连出了两桩白事,就连坚决抵制迷信的父亲心中也不免嘀咕,这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

 

百天宴当天,山西会馆门口挤满了人,这个饭馆在太原名声很响,无异于“楼外楼”之于杭州,常用于宴请外地人,中午十一点五十,宾客基本到齐,我蹲在门口随意打量,发现其中不乏穿戴讲究的人,甚至有上过山西卫视的熟悉面孔。

 

饭后,郑聪撇过一众亲戚好友,单独找到我这一桌,示意我跟他走一趟。离开饭店,我们在和平南路随便找了家咖啡店坐下,先前一直面带笑意的郑聪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对折四叠的报纸推到我面前。

 

“运城日报。”我念出剪报顶头的大字,笑了笑,“你还看这个?这年代看时政新闻全靠手机,别说中央三大报,新闻联播都不想看了。”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向报纸的某一版块,标题起得十分唬人,叫“山西某地又见奇异天象”,发生地点正是我俩的家乡,甚至在刊登的照片中还依稀能看到郑聪家装修“豪华”的小二层楼,房檐上插着一面五星红旗,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所谓奇异天象,其实只是天空中飘着一片蛟龙状的黑云,我和郑聪小时候见过几次,当时肉眼看过去还真有点神秘色彩,如今在照片里就只剩下黑黝黝、模模糊糊的一条阴影,我说:“多少年了,还拿这种东西博关注呢?”

 

郑聪没有应和我,用力摇了摇头,“你就不好奇,当年你二伯是怎么死的吗?”

 

“摔死的啊。”我有点纳闷,“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从小就害怕你家柴房?”郑聪答非所问,他点燃一根烟,把它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却迟迟不放进嘴里。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努力回忆。

 

“我爸半年前去世了。”郑聪说。

 

“不会吧?郑叔一向身体很好啊。”好几年前我就在县城给父母买了一套房子,老家的旧房早已闲置,父亲虽然和郑叔关系不错,但老年人不太会玩手机,平时联系不多,到了这两年更是完全断联,没想到他竟然去世了。

 

“其实我本来不愿意联系你。”郑聪脸色惨白,“自从我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不就搬来太原了吗?只有过年走亲戚才会回一趟老家,可我爸还是‘中招’去世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爬梯子爬到一半摔下来了,脑袋着地,根本来不及送医院。”



02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怎么又是这种死法,“叔为什么要爬梯子?”

“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都与我们目睹过的奇异天象有关。”郑聪转头看向窗外,整个城市都淹没在浓霾中,入眼尽是灰蒙蒙的颗粒物,它们罩在密密匝匝的高楼大厦上方,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他毫无征兆地颤抖了一下,举起报纸,让我仔细观察上面的照片,我这才注意到“黑龙”云的位置有点蹊跷,头部飘在郑聪家的房檐正上方,尾部的位置却似乎朝着我家的方向。

郑聪离开后,我蹲在咖啡店门口吹着冷风,关于家乡的幻象在眼前慢慢褪去,一些东西从其中剥离出来:柴房、梯子,二楼的房檐。难道奇异天象出现的原因真与我家有关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想要爬到房顶上是为了什么?

当晚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想起郑聪问我是否记得他小时候害怕柴房的事情,我对此确实略有印象。童年时,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柴房,面积很小,位置通常挨着旱厕,气味不佳,所以平时基本无人问津,祖父也禁止我往这跑。

有一年夏天,村口戏台有演出,大人全都跑去看戏,孩子们终于得了空,三三两两相约,撒丫子到处疯跑。那时候没有电子产品,我和郑聪又看腻了祖父收藏的小人书,便在我家院子里想尽办法折腾,爬树、踩踏花坛,一路嬉笑打闹到柴房门前,郑聪最讨厌别人喊他小名,我手里抓着他的帽子,嘴里大喊“狗生”,他飞奔过来扑我,我将身子一闪,用肩膀顶开了柴房的小门,闷头钻进去,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小身板塞进了柴堆的空隙里,然后架起胳膊,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可郑聪却没随我进来,他站在门口一米远的地方,面带惊恐地盯着我,双腿竟然在轻微发颤。我见惯了这家伙胆大包天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讥笑刚到嘴边,郑聪登时往后踉跄几步,一直退到花坛边上,险些一屁股坐进湿漉漉的泥巴里。

“狗生,你怎么了?”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不太对劲,走过去拍了拍郑聪的后背,却摸到一手汗,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濡湿。外面刚下过雨,天气阴冷,怎么都谈不上热,他显然是硬生生吓成这般模样。

“没事。”郑聪不敢直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回家了。

我不像郑聪心思细腻,比较大条,只觉得他大概又犯了癫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此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恢复如初。后来我偶然提起柴房,他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到底也没说清楚自己当时为何突然失态。

又过了几年,郑聪进城读高中了,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开始搞乡村振兴工作,南方的农村都如火如荼地发展产业,我们的村子挖掘不出特色文化底蕴,风貌差,又无古建筑,几条破土路阡陌纵横,组成一个庞大的农民聚居地,只好彻底“淹死”在时代洪流中,本就数量不多的年轻人迅速流失,闲置民房随处可见。

我离开家乡那年,关于“黑龙”云的报道首次登上报纸,竟然吸引了一大批前来探险的游客,但绝大多数最终都败兴而归。

翌日中午,我给郑聪打电话。

“我想起来了。”

“什么?”他问。

“柴房啊,有一次咱俩在院子打架,我躲进柴房,你一步都不敢往前走,还吓得要命。我倒想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电话那头没声了,片刻后,郑聪才缓缓开口。

“是什么?”

“漩涡,你身旁的木头堆里有很多花纹似的漩涡,层层叠叠的,还会上下浮动,像是······”

郑聪的描述很抽象,我绞尽脑汁,“木头上的花纹,难道是年轮?”

“不是,那些小型漩涡和天空出现的黑云很像,只是颜色和形态略有区别。你见过的,你见过,你一定见过。”郑聪像个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数秒后,电话断线了。

为了进一步理解郑聪的话,我使用了最笨也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通过搜索引擎检索出近一百种与关键词“漩涡”相关联的图片,标好序号,打印出厚厚一沓纸,当晚就拿给他看。郑聪一边咋舌,一边在纸上勾出了近十个圈,图片分别是宇宙黑洞、微距摄影瞳孔、盘在油桶底部的巨人蜈蚣、龙卷风······甚至是正在抽水的马桶,问:“你看出共同点了吗?”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摇头,目光在几张图片上来回跳转。

“那就对了。”郑聪把记号笔丢进垃圾桶,“我说过,那玩意儿看起来不属于现实世界,非要形容的话,那些漩涡与其说是花纹,更像是一种幻觉——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固定形态,反而一直在变化。你仔细回忆一下,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我没说话,托腮凝神,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终于有那么几帧确切的图像掉了出来。


03

除了郑聪,我小时候还有一位朋友,他因为出生时脐带绕颈缺氧的缘故,脑袋长得奇大,且长着一张丧眉耷眼的脸,所以大家都叫他西活脸(注:运城方言,意为模样可怜)。

西活脸年纪比我小,总喜欢跟在我和郑聪屁股后头晃悠,那时村里没有建公墓,在田间走路难免误入坟茔,甚至踩到别人家的坟包,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吓得浑身发抖,表情扭曲,粗壮异常的脖颈青筋外露。我最怕看到他这副样子,总觉得活像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大头鬼,只好赶紧打发他去别处。

有次郑聪嘴馋,想偷梨子吃,我们仨便来到村子边缘的大路上,这是通往镇子的必经之路,两侧便是果树地,苹果、梨、桃子,种什么的都有。郑聪选中的正是我二伯的地,这样一来就算被当成小偷抓住,他碍于情面,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二伯为了方便干活,在地头搭了一间占地面积很小的土屋,用来存放农具,又能歇脚休息,西活脸胆小怕事,我们就让他蹲在小屋边放哨。

不多时,我和郑聪便揣了一兜梨子满载而归,天空漫天彩霞,一轮落日散发着橙晕,以此为中心向左右延伸,愈远颜色愈淡,近乎粉色。

然而,我们很快就看到了与夕阳美景格格不入的一幕:西活脸面朝下趴在土洼里,一动不动。

“小屋墙上有奇怪的圆圈,我越看越眼花,不知咋的就晕了。”西活脸醒来后这样说。

三双眼睛一齐盯着那面破土墙,足足过了一刻钟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我推搡西活脸的肩膀,“你刚才别是做梦了吧?”

他坚决摇头,“没有,我好好看着人呢,咋可能睡着。”

“哎,你俩快看。”郑聪忽然大叫起来,我立刻看向土墙,墙上还真出现了些怪东西,不可计数的小圆圈在墙上来回浮动,时而分离,时而相互重叠。

我们仨虽然都觉得头晕目眩,还是强忍恶心,盯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圆圈想看个明白,于是脑袋愈伸愈近,手指也攀附其上,一遍遍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墙面。

“有东西在吸我的手指头!”西活脸惊叫着缩回双手。

 

那天之后,西活脸就很少出来玩了,我和郑聪也没有主动找他,大约两年后,他便因病去世了。关于西活脸的记忆戛然而止。

“我一直没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郑聪拍醒还在神游的我,“其实不管是‘黑龙’云、柴房、还是墙上的圆圈,从根本来讲就是同一种东西。如果抛开这些事物的区别,你就会发现一个共性。”

“怎么都和我家有关系?”我喃喃道,心情郁闷。

郑聪打了个响指,“我想找到‘病毒’的源头,不只是查明我父亲的真正死因,也是为了阻止它继续伤害我的家人。”

就这样,我们登上了通往忻州市的高铁,全程两个多小时,我刚靠着座椅稍微打了个盹,车就到站了。出站口人潮涌动,放眼望去,全是站在路边截人的黑车司机——多数是外形邋遢的中年男人,郑聪略显粗鲁地拽过我的胳膊,两人一路躲闪到停车场,最后停在一辆五菱宏光旁边。

司机是郑聪的朋友,在县城开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市区农贸批发市场进货,这次也是正好路过捎我们一程,我和十多筐瓜果蔬菜挤在后排,脚边放着大袋咸菜疙瘩,一股又酸又咸的气味在逼仄的车厢里盘旋,味道直冲天灵盖。正当我晕车得厉害,几欲昏倒的时候,我看到远方的天空有点奇怪。

这天是晴天,阳光普照,我们上车不过半小时光景,天色慢慢阴沉下来,层层叠叠的浓云压到头顶,车上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异象吸引了过去,不再相互交谈。

天空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个不规则深色漩涡,周边的云层不断被搅碎又复原,阳光时隐时现,乍一看,仿佛真有一条黑色蛟龙在云中穿梭。

坐在副驾驶的郑聪回头看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赶早不如赶巧,居然真被我们撞上了。”

司机听完就笑,“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以前见过日全食,那个昏天黑地啊,大家全堵在路边走不动道。”

“日全食?”我问。

“是啊,当时我女儿还说:‘爸爸,太阳被吃掉了!’我让她赶紧低头,千万别看太阳,不然会变成瞎子。”

话刚说完,天空已恢复如常,我从背包里摸出那一沓未扔掉的“漩涡”图片,确实如郑聪所说,其中并没有任何一张能够对应上方才的场景。

这时,司机按了按喇叭,面包车晃晃悠悠地驶进村子里,沿着高低起伏的土坡左右拐了四五次,直到看见前方有一户人家房顶瓦砾间插着一面红旗,郑聪家到了。

自打半年前郑聪父亲去世后,郑聪和家乡之间的纽带自然而然断成了两截。家里长期没人居住,四周荒凉得要命,院内杂草长得郁郁葱葱,足有我的膝盖高。我一眼就看到了郑叔出事的地方,因为梯子还歪倒在那里,地面甚至残留着浅浅的血迹。

郑聪扶起梯子,架到二楼的房檐上,作势就要往上爬,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

“爬到高处总有个原因吧。”郑聪看了我一眼,“我要试试。”

我松了手,内心忐忑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攀上梯子,一级、两级、三级······梯子开始摇晃,给我一种马上就要散架的错觉,“你下来,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闻言,郑聪终于停下动作,我松了口气。

04

“西活脸是怎么死的,你记得吗?”我问。

“据说是得了痨病,肺痨。”

不对。这一路上我反复回忆,发现自己遗漏了一点:按照村里的规矩,如果家中有小孩早夭,这家人必定要办一场规模较大的丧事,其中细节又格外讲究,可是我们没有参加过葬礼,甚至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过西活脸的遗体。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是死了,而是失踪?”

郑聪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他失踪了,父母不去找,反而直接对外声称他死了?”

“西活脸长相畸形,本就受兄弟姊妹排挤,且因为身材瘦弱做不了农活,对他的父母来说,他只是家里多了张讨饭的嘴,没他日子倒更好过。”我压低声音,“我怀疑,他后来又去看了那面墙。”

受了十多年的风吹日晒,二伯亲手搭建的土房子彻底成了危房,门口插着一块写有“前方危房、请勿靠近”的牌子,整座小屋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即使隔着半条马路,还是呛鼻得厉害。

盯着那面曾经出现漩涡的土墙,我心里忽然生出极深的恐惧感,我意识到这股怪味我以前闻过——从认识西活脸开始,他就剃着寸头,满头癞疮尤为显眼,每逢夏天,他更是大半个脑袋都在化脓,所以身上总带着一股腥甜却令人作呕的气息。

从前需要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得到的窗口,现在只要稍稍靠近就能看到里面的全貌,我屏息靠近,发现屋内空无一物,土墙离我只有一拳左右的距离,墙皮上长满如同地衣似的黄绿色霉菌,恶臭扑鼻,让我联想起西活脸头上的烂疮。

“西活脸,是你吗?”我鬼迷心窍般问了一句。

还好无人回应。我长出一口气,扭头看到郑聪像见了鬼一样望着我身后,我赶快转身,只见土墙上的一朵朵霉菌相互粘连,变大扩张成数个乌黑的小漩涡,从墙面直接脱离而出,朝着我的方向飘来,大有要将我囫囵吞进的架势。我躲闪不及,被扑个正着,慌忙用手拍去落在身上的粉尘,被霉菌笼罩的一刹那,我似乎听到一阵刺耳的哀嚎,虽然转瞬即逝,可还是能听出这是西活脸的声音。

与来时路上偶遇的黑云一样,方才的一切宛若幻象迅速褪去,我和郑聪面面相觑,两人皆汗流浃背。

“你也听到了吧?”郑聪声音颤抖,“恐怕你的猜想是对的。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毒,居然能把活生生的人分解成一堆孢子?”

“不是病毒,或许就是幻觉。”粉尘随着漩涡消失,未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足以证明它并非实体。

“那它的触发条件是什么?”

“也许是有活物靠近。”

我们不敢再贸然接近小屋,便花三十块钱从镇上买回两只肉兔,小家伙们浑身瑟缩,怎么都不肯往小屋的方向靠近一步。各种法子都试过无果,郑聪忍不住了,伸手猛拽了一把兔子尾巴,小动物发出“吱”的一声尖叫,当即窜出一米多远,然后一头撞在土墙上。

兔子显然懵了,蹲在墙边不敢动弹,我和郑聪站在马路对面,打算静观其变,土墙果真再次蠕动起来,这一回,我们都无比真切地看清楚了整个过程:

兔子还未来得及躲避,就被霉菌形成的黑色漩涡吞了进去,起先还若隐若现,不到一分钟时间,兔子的身体开始逐渐消解,皮、肉、骨架全部碎成齑粉,和不断旋转的霉菌漩涡融为一体。见此场面,另外一只幸存的兔子急忙奔逃,钻进密林中不见踪影。

吸收了活物的漩涡大敞着一张黑魆魆的洞口,安静地悬浮在空中,似乎并无攻击性,却有着令人无法抵挡的吸引力。我耳边回荡着各种声响,爷爷的咳嗽声、二伯的笑声······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正被某种压倒性的力量强势攫取。西活脸当初大概和我一样,对这可怕的漩涡着了魔,步步深陷却不自知,直到完全落入“圈套”。

危急关头,一辆三轮车疾驰而过,车厢锁扣没卡牢,几个苹果从中骨碌碌地滚下来,噪音把我惊醒,我赶紧摇摇脑袋,神志稍微清明,视力也基本恢复了。再看郑聪,这小子比我中招更严重,此刻离漩涡仅剩一步之遥。

眼看要出事,我弯腰捡起脚边的苹果,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砸向他,下一秒,苹果砸中郑聪的脑袋,他整个人抖了三抖,瞬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扭头就跑。

与此同时,漩涡内也射出一道刺眼的亮光,随即消失。

这一遭真可谓死里逃生,我们慌忙逃回村里,两人蹲在路旁,心中仍然后怕,一想起被漩涡吃掉的西活脸和兔子,胃里便翻江倒海,恨不能把早餐都呕出来。我开始后悔接了郑聪的电话,倘若他没有出现,我也不必陷入如今这般境地。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郑聪。

他斜睨我一眼,也没了主意,“仔细想想,我们是不是还忽略了什么细节?”

“你还记得‘黑龙’云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吗?”

“具体不清楚了,但我记得那时候刚从小人书上读到‘天狗食日’的故事,然后就遇到了日全食。同年,我们就第一次看到了‘黑龙’云。”郑聪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半晌,他突然一拍大腿,笃定说道:“应该是2008年,那是自21世纪以来出现在中国的首次日全食。”

05

郑聪说的那场日全食确实是真的,只是当时我在家中睡觉,正好错过了观测时间。

第二日凌晨,半睡半醒间,忽见窗外划过白色亮光,接着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我急忙出门查看,只见不远处的花坛内被砸出一个大坑,一块不到巴掌大、球形的黑石头躺在坑底,质地光滑莹润,仿若珍珠。

我对石头爱不释手,认定这是天上的神仙赠予的礼物。祖父母接连去世后,我把石头塞进香炉,将其供在两位老人的牌位前面,二伯重感情,常来上香祭拜······这些事情能够在时间线上相互联结绝非偶然,好在老家闲置的房子还没拆掉,此去一探便知。

祠堂位于院子最南面,总也不见天光,且空置多年,室内冷得如同地窖。梁子上结着大片蛛网,房间角落有一对红木万历柜,柜门半开半掩,留出一道狭窄的缝隙,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有鬼怪藏匿其中。万历柜最上层开着亮格,中空,我要找的那尊香炉就立在其中,倚墙摆放。

香灰逐渐倒尽,黑石头却还不见踪影,最后香炉几乎倒空见底,才有一物从细密的白灰中显露出来——那是一层半弧形、油亮亮的皮儿,像极了刚刚孵化完成的蛇卵,色泽倒是跟以前一般无二,可里面的东西去哪了?

郑聪接过壳子凑近嗅闻,鼻子立刻皱成一团,把它扔回去,“这就是你说的陨石?我看不像,说是虫卵、蛇卵还像回事。”

“我捡到它的时候,确实是硬的,还相当沉,和鹅卵石差不多,但摸起来有差别。”我想了想,“晃一晃有奇怪的声响,可能装着液体?”

“《史记》里记载,有一种物质叫龙涎沫,其实就是龙的口水。夏帝曾将其当作珍宝,特意用匣子收藏起来,后来它流传到周厉王手中,他不顾劝阻打开匣子,这东西触地就变成了一只黑蜥蜴,当然,据说也正是它间接导致了周朝覆灭。”郑聪望着香炉里的黑壳子,面色不佳,“如果陨石和龙涎沫差不多,那你恐怕做了件错事。”

按照郑聪的推断,陨石借由日全食降临,给这片地区带来了“污染”,并且在以一种特殊的生长机制向外扩散,起先是我家的院子,从柴房开始,然后逐渐蔓延到村庄外的果树地,西活脸便因此惨死。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霎时觉得后背发寒:我是最先触碰到污染源头的人,却偏偏在几次漩涡出现的时刻都能侥幸逃脱,是真的运气好,还是······

“我可能是载体,所以漩涡没有伤害我,它希望通过我把污染扩散出去。”我情绪有点激动,一把抓住郑聪的手臂,他突然如遭雷击,全身发抖,眉头紧蹙,表情狰狞,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颤颤巍巍地掀开上衣,眼前景象把我吓得说不出话来,郑聪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俨然是从体内长出,而且正在快速向外分解皮肉,眨眼的工夫,漩涡已吞噬掉他半个躯干,但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我想帮他,但伸出的手竟从他身体中间径直穿过。

我瘫坐在地,双腿发软,本以为漩涡又会消失,可它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所到之处,包括那对结实的万历柜在内,所有物体都被搅得稀碎。眼看漩涡逼近,我终于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爬起,一连摔了几个跟头才逃回院子里,脚下的地面剧烈颤动,而头顶,一片蛟龙形状的黑云就笼罩在我家上方。

只听轰隆隆几声响,地面应声开裂,我慌不择路,一眼看到倚靠在大门边的木梯子,打算先爬到二楼的房檐上,以免踩空掉进地裂里,全然忘记了当初二伯和郑叔叔是如何摔死的。

但救命要紧,我架好梯子,手脚并用往上爬去,房檐近在咫尺。我往下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愣住了,地面上不知何时溢满了紫黑色的啫喱状液体,像一缸熬化了的肥肉,中心的漩涡深不见底,不断吞吐着各种物体。我看得心惊肉跳,握着梯子的手顿时松了劲,整个人全凭核心力量硬撑在半空。

接下来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自己还是掉了下来。苏醒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没有丝毫损毁,惊恐之余,我强忍剧痛搭车去县城医院,好在没受重伤——左手臂骨折、两根肋骨骨裂外加一身淤青——虽惨,但不致命。

我乘上回太原的高铁,一路上反复思考着近两天发生的事,要不是再也无法联系到郑聪,我可能真的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半月后,有个人打电话到公司,指名道姓要找我。我猜想应该是郑聪的亲人来兴师问罪了。

我做好了认罪的打算,然而,电话里传出了郑聪的声音,“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你还活着?”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郑聪哈哈大笑,“你给车撞傻了吧,说什么胡话。”

“被车撞?”

“我朋友送咱俩到车站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追尾了,我俩都没事,就你这倒霉催的没系安全带,一脑袋撞挡风玻璃上,老惨了。”

“然后呢?”

“我怕你身体出问题,特地租了辆车自驾带你回太原,你别说你都忘了。”

“我明明是坐高铁回······”我伸手掏兜,摸到一张硬邦邦的卡片,以为是回程的高铁票,抽出来的却是一张空白的小卡纸。

电话那头的郑聪沉默了,许久,他重新开口,声音忽然离得很近,好像贴在我耳边说话一样:


“我要谢谢你,把我放出来。”

“你说什么?”

“祝你早日康复。”

06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我恢复得很快,淤青也顺利由青转黄,最后变回正常的肉色。

生活重回正轨,可漩涡却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我。从洗手池里的下水口、马桶抽水时形成的漩涡,到后面演变成我甚至不敢直视自己倒映在镜中的瞳孔。

几年后,我在一次聚餐中再遇郑聪,我们交谈甚欢,他的容貌和打扮没有明显变化,但在相处过程中,我始终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具体哪里不对劲却难以说清。

分别时,我目送郑聪离开,突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貌似跛着左腿,每向前迈一步,半边身体就要垮下来一次,和我二伯生前一样。

风中飘来一股西活脸身上的腥甜恶臭,我眨眨眼睛,盯着郑聪的背影,映入眼帘的却已不再是正常的人形,那顺着人行道缓慢远去的分明是一条衔尾的黑龙。

研究报告:

小时候,我们似乎总会看到很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它们亦真亦假、虚实难辨,但总是能够勾起我们年少时旺盛的好奇心。

而如今,当我们长大后回到家里,还有谁会去探索这些东西呢?

作者|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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