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里的她》–短篇小说

我喜欢下雨的城市，自云间滑落的水滴伴随着气体坠落于树上、地上、屋顶上， 落沉后四散的集团反射着人来人往，街头巷尾有一种奇妙的瑰丽。下降的气压令人显得沉默且空乏， 与我很是相称， 徒步行走在雨中， 只戴一侧的耳机传出的爵士乐搭配雨滴打击着伞面犹如交响乐般恰然， 每每下雨，撑着伞的我的目的地总是街边常去的咖啡厅， 但这次有些不同。

我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葬礼在下午举行， 而我上午就出发了， 漫步在雨中的我脑海中丝线纠缠， 不知从何想起， 路边的小吃摊传来一股混着烤肉的酱汁焦香的气味， 抚摸着我的鼻腔， 路边行人的说话声， 小吃摊的叫卖声、汽车鸣笛的催促声， 还有让天地震颤的雷霆自云间舞动。所有的声音织补了巨大的网， 将城市笼罩其中。

星期六， 本该慢悠悠的人群因为雨滴而疾走， 我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迈步， 直到车少人稀， 脑海中纠缠的线条逐渐有了脉络， 淋湿的肩膀为我带来了清醒， 我还记得15年前， 初次认识她的雨天。

她没有抽走手，只是吸着可乐，我若无其事的张望没有人在的四周，担心被熟人撞见而受嘲弄的不安，还有干脆就像揶揄一番的冲动各占一半。

当时我十五岁， 内心已强烈地意识到了她的异性身份。这种转变的契机源自初二那年我们被分到两个班， 在一起的时间骤然减少。尔后的一年间我痛切地感受到， 这位向来被我归为家人的发小， 其实是与同班的女生毫无差别的异性。

同时，我发觉自己正深深被身为异性的她吸引。抛开种种先入为主的观念，退一步来看，其实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从那以后，我突然对她那早该见惯的侧脸看入了迷， 或是单纯因为她和其他男生说话便心神不宁，这些情况出现的次数也增多了。

我是这么想的， 自己之所以至今从未对异性产生过兴趣， 或许是因为理想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在身边。

与她相处多年的我很快认识到了发生转变的不止我一人，我们依然一起回家，她的举动却不似以往亲近，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般与我一起玩闹，但她看着我的脸时间越来越长。

初三时我们再次同班， 像与之前唱反调似的， 我们常常同出同进。尽管没有直接询问过彼此的心意， 但我们不时会装作无意一般相互试探。比如像她刚才那样， 说着“又要被错当成情侣了”， 看看对方会不会露出嫌恶的表情，或是半开玩笑似的握住对方的手，观察此后的反应。

经过不断的摸索， 我们越来越坚信对方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心意。

雨啊，雨啊，快走远一点，麻烦你改天再来，今天的我没有那个心情。

被狂风吹拂世界已经渐渐缓和，撑伞的我却在烟雨中浑身湿透。心中以为回忆里的一切永无止境，可不知何时来到的结局已经悄然来到身边，柏油路灰暗的路面上反衬着我的无奈。与我的无奈互相对立的，是前面的情侣举着伞接吻所散发出的热烈。

“来接吻吗？”她若无其事的问我，眼睛却盯着脚下的树叶。

她问了我酝酿了很久的话，我觉得我此时该激动的颤抖，但我控制住了。

“来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只是单纯的发小，到时候有人误解我们，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说了。”她口气轻快的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

“多半什么感觉都没有吧。”我没有看她。

“是吗？”

“嗯。”

“那，你来试试。”她闭上了双眼。

我看着她的脸，她很美，那世所罕见的乌黑秀发与胜雪肌肤极其相称，面颊嫣红，微张的嘴唇粉嫩如花，在短暂的呆滞后，我亲上了她的嘴唇，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微微震颤，她的嘴唇很软，软到我只是轻轻一触就放弃了深入的想法。

嘴唇分开后，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把头扭回了原位。

“怎么样?”我发出了不像自己的声音。

“嗯……”她没说话。

“我没什么感觉。”我想要掩盖自己的心。

“我也一样。”她的脸很红。

“回家吧。”我很虚伪，我说谎了，我现在就想再和她接吻，这种事不可能没感觉的，更何况还是和我喜欢的女孩子，我偷偷看向她，她游移不定的脚步和颤抖应答的声音表露出了同样的心情。

我牵住了她的手，她回握着我，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的心跳清晰的震荡着静谧的天地，在心脏即将爆炸时，我停下脚步。

“我说，我们要不然再来一次吧？刚刚速度太快了，测试不出来呀。”我是个假惺惺的人。

“……”她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

我将这当成默许，轻轻吻上她的唇，然后久久未能分开。

“我喜欢你。”分开嘴唇的我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我也是。”她睁着如同星星般闪耀的眼眸看向我。

突然她瞳孔紧缩，哮鸣音震颤我的心脏，她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想要摸自己的书包，我轻车熟路的打开她的书包，为她戴上雾化吸入剂，这样的场景在我们认识的这么多年里，发生了数遍，所以不止她随身携带，连我的书包里也有。

在她控制住呼吸后，我们坐在水泥地上，脸红的大笑。

雨幕包裹着撑伞的我，我看着面前的情侣渐行渐远，湿透的衬衫贴紧了我的皮肤，我已经走了很久了，在这墓园门口，我来回踱步了很久，我彷徨踌躇了很久，穿过这大门，我就要见证因为我死去的她。

在踌躇许久后，我慢慢踏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朝着承载她身体的晶棺走去，承载晶棺的大堂集满了人，看见我进来，原本吵闹的大堂内的热情降临至冰点，我只是沉默的走着，希望能看见她那双紧闭的眼眸。

有人给了我一巴掌让我走，我没有还手，因为我知道失去女儿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我站在她的棺前，缓缓端详她世所罕见的乌黑长发，以及胜雪肌肤，让我的心灵发出犹存的呐喊。

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的我她一起同居，原本浅尝辄止的性开始无拘无束，那是段完美而和谐的日子，但，或许是所有情侣的通病，恋爱久了就总会在一个时间段因为各种无意义的问题而争执，我和她也是这样。

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天，我和她在伞下因为晚餐吃什么而争吵，各执己见的我们就像小孩一样进行无意义的争执，在争吵过后，我把伞递给她，行走在雨里，然后自顾自的离开了。

每当我们争吵，我们就会去小区旁边的公园长椅上，等着另一个人的道歉，道歉的往往是我，她会在那等我，接受我的道歉后露出胜利的表情。

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街上闲散度过后，来到公园准备向她道歉却没见到她，我拿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但铃声却在我背着的女士包里传出，我立刻朝着回家的路上奔走，却在路上看见瘫倒的她，我立刻拿出雾化剂，一边拨打120的电话号码，一边将剂口放入她的口中，她只是用睁不开的眼睛看了看我，看着意识不清的她，我只觉得急促：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快点呼吸啊，把雾化剂吸下去。”

等到救护车赶到，她还是没有力气吸食一口雾化剂，在救护车上，看着为她进行心肺复苏的医生的急促，看着她紧闭的瞳孔，我惊慌的催促和恳求医生全力治疗，但他们忙的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

等她赶到医院时，为时已晚，我只记得从那时起，我没有再看她一眼，内心的恐惧和自责感压迫着我的脑神经，在她父亲揪着我的领子质问我时，我无言可说，只是自言自语的说着：“对不起。”

我感觉魂不守舍，我的心与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坦然接受，请现在予我审判，我抓着她的冰棺泣不成声，明明她说她最讨厌我哭的样子，但我如今失去控制，她也没有揪着我的耳朵对我表示嫌弃。

我不知我哭了多久，直到她父亲抓起我的手拖开了我，但他没有推搡我，而是一直抓着我的臂膀，我没有回头，因为他那颤抖的双手令我痛不欲生。

我亲眼见证了她被火蛇吞没，化为坠落的爱的余烬，归于尘土，隐入世间，之后的事情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在她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连雨都停了下来。

浑浑噩噩的我步行回到了我和她的爱巢之下，但我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去往了我们的道歉公园。

坐在公园的肮脏长椅上，看着满是锈迹的街道，像娓娓道來的故事一樣，诉说着坏掉的钟表和褪色的地图。嬉闹的小孩們的身影，在熟透的太阳映衬着落下。

我还想像15岁那天一樣，紧紧地拥抱她，但如今一切都只剩坠落的愛的余烬，眼泪已如疾风骤雨，潸然泪下，再见了女孩，还有我已剩余烬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