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云果真在临安城的御街上被人杀了。
不过杀人的不是慕容慈,而是另一个人。
皇甫家的嫡子皇甫青云秋狝而归,在路上碰见乘辇巡街的熊云,于是便让他的侍卫耶律萧出手将熊云杀了。
耶律萧是烟雨楼排出的当今天下第九,值八百两银子,用的是一柄长刀,刀名长虹,江湖的人称他为长刀如虹。
熊云被杀的时候薛义就在街对面的一间茶楼上,静静地看着那把冷得发白的长刀从老者的胸膛穿出,血洒满地。
“皇甫家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人说杀就杀了。”薛义抿了一口酽茶。
“皇甫家居然可以让天下第九的耶律萧给自己的嫡子做侍卫,好大的手笔。”周边阁楼的看客也发出惊叹。
江湖里的天下第九哪个不是开宗立派的大人物,可皇甫家居然可以让其充当门下嫡子的护卫,众人的感叹不无道理。
“皇甫家自从很多年前自己的长子皇甫青山被路过的一位侠女杀了,便给自家的所有嫡系子孙都配上了武林里上好的武客,我本以为顶天也不过是些玄字辈的侠客,没想到连天下第九耶律萧也被他们给请出山了。”
“听人说那侠女就是当年金陵慕容家的嫡女……后来慕容家一夜被人灭了满门,小道传闻,袖里青龙慕容海就是被耶律萧杀的。”
“唉,江湖里的人说慕容海的妻子白衣似风柳如雪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酥胸柳腰,生过孩子后更是有着一等一的韵味,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要是我那时也在就好了,不然也得尝尝柳如雪的滋味……”
看客们争论不休,叽叽喳喳聒噪得像是烈阳下的麻雀。
“小二。”
“薛老板有什么事要吩咐?”店小二腆着脸。
薛义往桌上拍下一沉银锭,指了指隔着身边的实木屏风,“给隔壁桌换个上好的包厢,就说有人孺慕他们举止潇洒谈吐不凡,想邀他们去听风阁雅座一叙,一起叙一叙天下大事,江湖趣闻。”
小二拿着银两去了,不过片刻,隔壁桌便响起桌椅拖拉声,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阁楼很快安静下来。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薛义看着一道素白色的身影填满杯中水影,低声说:“皇甫家也要做丝绸生意了么。”
“绸绢的利润太高,皇甫家这种名门簪缨心动是很正常的事,很久之前就听说依附他们的家族在苏州盘下了几十家绸缎铺子,据说就是打算和熊家的临安‘水绸’分个高下。”早已换上一身月白色水裙常服的女人淡淡道。
“传闻熊家水绸的制作是在蚕虫吐丝之时用秘法让丝线沿着南苕溪的水一起流淌,从密密麻麻的丝线中挑选出水涌而不断的用作水绸的制作,这样做出的丝绸韧而不发,滑而不腻,穿在身上像是水般柔软清透,大宋的王公贵族对此趋之若鹜,竞者如云。”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用青色的丝带绾好了长发,流出几咎长须垂在面前,在风里悠悠起落。
薛义看到这一美景愣了愣,举着瓷杯摇头晃脑:“熊云是唯一知道水绸秘术的人,他死了,熊家也算是完了。”
“不过有人帮你完成了你该做的任务,挺好的。”他又说。
“并不好。”
女人举起手中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睫毛轻颤,青眸映出酽茶上漂浮的茶叶,神色倦倦。
街上前来处理的衙门官员和弓手围着熊云的尸体拉起了幔布,总捕头嬉皮笑脸的跟在皇甫家的管家身后,车队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公子看着总捕头轻哼一声,拉缰回身,嚣张跋扈道:“杀了就是杀了,我皇甫青云杀人,不问出身。”
与皇甫青云并辔的黑马上,披着黑色大篷,微卷长发在阳光下呈出诡异枣红色的男人低着身子,拿着一块长布擦着手中带血的长刀,鹰厉的目光或是垂在长刀上,或是扫过盱衡厉色的熊家仆从,安之若素。
天下第九,长刀如虹耶律萧、有一柄好刀,叫长虹。有一身好武功,不杀坏人。
慕容慈透过窗看着那边淡淡说:“烟雨楼的掮客告诉我,让我杀熊云的雇主就是皇甫青云。”
“你要报仇。”薛义低声说。
女人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她喝完了杯中的茶,沉默一会儿,抬头,默默看着薛义,青眼中朦胧得好似飘着一片薄雾,可随后雾被瞳光刺开,分明是杀了很多人才有的眼神。
薛义与她对视,委顿的黑瞳对上凌冽的青瞳,看着看着,他扭过头去,视线飘到窗外屋甍上一只振翅的灰鸦,黑色的眼中像是浮起一层灰翳。
“死了的人不会回来,过去的回忆,仇恨改变不了什么,只会改变你自己。”
“你要我放过他们?”女人低声问。
“不是放过。”
薛义为她又倒了一杯茶,阁楼外传来汉子们的喧闹,熊家长子熊润赶到了御街,在官员陪护下嚎啕恸哭,皇甫青云不为所动,扯动他赤红的枣马回身离开,身后耶律萧一人一刀挡住了熊家的侍卫。
他把酒杯轻轻放在慕容慈身前,茶香舒而浓郁,话语深沉,“是放下。”
杯影中的男人苦笑。
“放下吧,总归是要放下的,刀磨得太利会划伤自己的手指,剑淬得太锐也没有鞘可以容得下,杀人太多,赎的罪就越多。”
他这番话像是说给慕容慈,又像是说给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鲜衣怒马的姑娘背着长刀去江湖赴一场约,路上救了一个男孩,后来姑娘快死了,于是男孩替她去赴一场约。
可男孩失约了。
“你也没有放下,不是么。”慕容慈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把青石板又一次放在桌上:“很多年前你在金陵刻下的石板,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放在我这里总有些不自在,好像我一直藏着你的东西似的。”
慕容慈低着脸,薛义看不清她的神色:“把它拿回去吧,那次忘记还你,趁我现在还记得,把他拿走吧。”
她用衣袖在青石板擦了擦,青葱般的纤指划过“轻”字,在“狂”前顿了顿,终于推到了薛义身前。
薛义看着面前这块斑驳的青石板,上回客栈太暗,他只看得那反光的“狂”字,这回光线好了很多,狂字倒显得模糊了。
他想着曾经有多少个侠客从这块青砖上飞踏而过,有多少风雨飞坠其上,又有多少才子佳人公卿王侯怀揣着杨柳飞絮皇图霸业摩挲过“狂”字,体会曾经那个年少轻狂,拿着刀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少年刀客的心境。
可薛义体会不到了。
“说再多也没用了。”
薛义摩挲着青石板,手指上触感冰凉,丝丝凉意透着指尖钻进记忆的小道,他表情安静,像是在听那天的雨。
最后,他将青石板推了回去。
“那个刀客死了,而我只是个屠夫。”
窗外的马蹄声清脆的远去,官衙与熊家终究畏惧皇甫家的势力,目送皇甫青云骑着马与耶律萧并辔离开。
皇甫家的家仆竖起家旗。
风呼呼的刮着,街上数百人的目光跟着玫红的牡丹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书卷鼓动,一声一声凋零了一整朵牡丹。
当年皇甫家的家主皇甫嵩娶了一个洛阳的姑娘,那个姑娘穿着牡丹一样的红袍,在漫天飞舞的烟花声里惊艳了整个洛阳城。
姑娘亲手为皇甫嵩织了一面带血的牡丹旗,旗脚用金丝绣了一句诗。
“当年寻长安,只见洛阳红。”
薛义看着那面血红的牡丹旗,想着那首缱绻缠绵的小诗。
有人和他一起看那面旗帜。
大风下耶律萧仰起头,也看着那高高的牡丹旗。他那发白的瞳孔在微亮的天空下透着一股苍凉,似乎在缅怀什么,可一旁的皇甫青云看向他时,又冷如刀光了。
大街上抱着熊云尸首痛哭流涕的熊润止住哭声,抹干眼泪,将熊云的尸首轻轻放回地上,狠跺着脚,踩踏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暴跳如雷。
“不曾拥有,所以深刻么。”薛义低声道。
“女人?”慕容慈朝他问。
“没什么。”薛义最后看了牡丹旗下的耶律萧一眼,合上了小窗。
他回过身看见桌上不见了青石板,下意识问:“轻狂呢?”
“不见了。”女人像是少女赌气一样说道。
薛义愣了一瞬,随即冲她笑笑:“还好我还看得见年少。”
慕容慈端起茶抿了口。
脸色不知是被茶雾熏的,瓷色的脸蛋透出一股罕见的绯。
屋色已昏,可薛义却分明将她看得干净。柔和娇嫩的脸蛋,细腻滑腻的肌肤,红如薄脆的小嘴,青如翡翠的眼睛。
她的胸脯已经鼓囊起来,素白水裙下的身姿曼妙动人,像是昙花,白天被花萼裹着,只在夜晚的星光下绽放那一瞬间的芳华。
他恍然间意识到女孩已经长大,不再是很多年前那个牵着他的衣角,吱嚅着要学刀的姑娘。
慕容慈看见薛义在看她,抿了抿嘴唇,冰冷的脸蛋竟现出一抹动人的春色。
她咬了咬嘴唇,翦水的青眸灵动的眨了眨,用一种罕见娇媚的语气说:
"想与我同床?"
意境瞬间破碎,娇蛮少女只剩下蛮字。
薛义苦笑着移开视线。
他想着,原来江湖改变一个人是那么快啊。
于是又斟了一杯茶。
抿了一口,微涩。
茶或许是放久了。
沉默了很久,慕容慈又低下了头,闷闷地低下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可语调是那么冷,就像花凋零在被人看见的那个瞬间。
“就算我脏,可总好过异梦吧。”
薛义没有说话,隔着窗,他最后看了一眼耶律萧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雨终于哗哗地落下,
淅淅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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