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根通天柱,她就是我钢筋铁骨的母亲。
1.
“明天我就十八了?”
少年狠狠一脚踹在身旁的金属圆柱上,圆柱摇摇晃晃,不断有白色乳液洒出,和遍地的黑色机油泾渭分明。
园区规定,十八岁后会收回之前分发的免费营养柱,经过清洗杀毒处理,再分发给新出生的儿童。
少年最后吸了一口营养柱上凸起的输送管道,沁白色的乳液缓缓流进干涸枯涩的身体,星星点点的甜蜜游走在灵魂的每个角落,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好想一辈子什么也不干,就在这吸一辈子营养柱。”
少年毫不在乎地躺倒在地,熟悉的机油焦臭味腌入打满补丁的衣服,试图把他从回甘中唤醒,重新来到现实里。
这是他十八岁前的最后一夜,少年瞪大眼睛,仰视着陪伴了自己十八年差一天的营养柱,仔细观察着它的每一处——没留意过的擦痕、刚刚印上去的脚印,还有一些其他模糊而沉闷的细节。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总会手脚并用地爬上营养柱,坐在上边和营养柱聊天,分享今天在育儿处新学的儿歌和新认识的朋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因为营养柱总会给他甜蜜的回应,每一次吸输送管道,他都觉得幸福填满了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明天他就要去园区指定的新工作地点上班,或许以后也会变得像隔壁大叔一样不修边幅,每天拎着个军绿色水壶,里面灌满廉价的酒水,再摸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和打扮夸张的火鸡姑娘们说笑揩油,浑身散发着劣质熏香。
大叔每次喝酒回来,总喜欢趴在墙头,一边看少年吸输送管道,一边嘲笑他。
“整天吸铁疙瘩有什么劲?正好明天收走了,叔明天领你去玩点带劲的。”
大叔如往日一般趴在墙头,看少年躺在地上流眼泪,心里也泛起几分酸楚。可从来没带过孩子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悲伤的小布丁。少年本来只流了几滴眼泪,听完大叔的话,哗地一下像堤坝泄洪,藏了满肚子的牢骚与愤慨都流了出来。
大叔打个酒嗝,手一软,从矮墙边栽了下去,后背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少年先是被这声闷响吓了一跳,又看着大叔痛哼的狼狈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少年把营养柱推到大叔旁边。
“吸一口吧,吸完就不痛了。”
大叔狠吸一口,浓厚黏稠的甜味挤进喉咙,顺着食道流入肠胃,后背的剧痛顿时消解大半,只剩下些许酸胀。
“嘿,这玩意还真好使,就是有点太甜了。”
少年蹲在大叔旁边,用手拨弄着他乱糟糟的头发。
“不甜的话,小孩子怎么会把它当成妈妈呢?”
2.
“妈的,我怎么就没忍住跟着你小子胡闹呢,伤没好全又挨了顿打,干!”
鼻青脸肿的大叔扶着少年,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园区,去旧日的城市废墟里工作。
所谓工作,其实就是去废墟里捡垃圾,一般是一老一新组成一队,新人负责卖苦力寻找有价值的垃圾,老人负责给垃圾定价。
出了园区,大叔确定没人跟着以后,神秘兮兮地带着少年绕了一大段路,去了地图上没有标注过的一处城市废墟。
“你这小子,人家差爷就是公事公办过来回收个破柱子,你怎么在那要死要活的?我也是傻,怎么会想着过来帮你?”大叔灌了口酒,把一张潦草的地图递给少年,“算了,既然今天受伤了,那咱爷俩就好好摸鱼休息休息。我后背的伤还没好全,又挨了顿打,让我先爽个十分钟,你随便去捡点东西,我们回去好交差。”
少年抓着工服,一点也没听大叔讲了什么。他昨晚把大叔连拖带拽地送回去后,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整宿没睡,生怕睡过去就把最后一口免费营养液的味道给忘了。
园区里的大部分成年人只能喝廉价酒水,只有攒个十来月的工资,才能买一小瓶营养液过过瘾。没有人会花这个冤枉钱,与其在甜蜜中回忆童年,他们更喜欢沉醉在梦境中不醒来。
少年回想着大叔昨晚的醉话——“你真正的妈妈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可他总觉得她就伫立在那里,悄无声息地陪他长大。
只不过,在成年的前一天,妈妈被人给抢走了。
整宿的胡思乱想把憋不住的火烧满了四肢百骸,少年把工服泡在机油里,拧紧,狠狠抽打在负责回收的工作人员身上。工作人员闷哼一声,一脚踹翻捣乱的小屁孩,骂骂咧咧地往他身上啐了一口,又踩住少年打人的手,刚想用力把手废了,大叔却从墙头那边翻进来,猪突猛进地撞开工作人员。
把少年拉起来后,他赶忙对着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大哥,不好意思,这小孩轴得要死,那啥,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或者您打我一顿解解气也行,我皮糙肉厚的,您打起来手感舒坦。”
工作人员也不客气,照着大叔的脸就是左右开弓,气消了之后,二话不说就拖着营养柱走了,少年还想追上去,被大叔一把拦住。
“臭小子,别再惹事了,算我求你了,还想再来一次爷俩混合被双打?”
少年满脸不舍地看着营养柱离开视线,被大叔生拖硬拽着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瞌睡虫推着少年的眼皮合拢又分开,手上隐隐的疼痛又拉扯着他仅剩的注意力,他看着大叔喝了一口酒,然后从旁边的树洞里摸出个头盔往秃脑壳上一套,就地一坐,然后便开始嘴角淌涎,傻呵呵地笑着,一时不明所以,也跟着在旁边坐下。
十分钟后,大叔醒来,见少年只是愣愣地盯着他,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刚想抬手拍少年脑壳,又想起早上刚挨过打,没舍得下手,而是抓起少年的手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事吧?要我说,你这顿打就是白挨的。不过,说好了的事就要想办法去做,做不到是一回事,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我再等你十分钟,你去附近随便找点东西回来,我可不想待会和你回去再吃一顿差爷的口水和鞭子。”
少年忽地回神,起身向着地图上标注的便利店跑去。距离旧世界崩溃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便利店里的零食和饮料统统过了保质期,但是上区的老爷们还是会委托分布在各地的园区去收集这些发霉了的玩意,说是有所谓的收藏价值。
“这些垃圾最大的价值就是未知。”
人没办法想象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大叔告诉少年,如果发现了新品种的零食或者饮料,拿的钱就足够两人一个月的吃喝开销,又或者“差不多能让你小子吸上半口营养液”。
便利店里,直到少年指甲缝里抠出了血,他才在垒起的石头堆里翻找出几瓶列在收购名单上的廉价汽水和几袋破损到认不出原样的方形零食,血滴落在零食的包装袋上,少年却幻听成了营养液滴落的美妙音符。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回大叔旁边,不顾身上多出来的几道口子,捧着方形零食端到大叔面前,“叔,这玩意儿值钱不?我在那名单上找了几遍愣是没找着,是不是能换我吸半口的?”
“都是散装鱼豆腐,名单上那些是有牌子的,这不值啥钱。”大叔瞟了几眼少年身上的伤口,“毛毛躁躁的,我得和那些负责教书的好好唠唠,我老师当年讲的第一课就是冷静客观、不为外物所惑,现在的孩子都不学这个了吗?”
听完前半句,少年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整宿熬夜加上这气喘吁吁的几公里路,刚提起的那点心气也被吹灭了,他顺势往地上一躺,心里全是昨天那最后一口甜蜜的希望。
“不过这也够今天的KPI了,小子第一天上班,干的还算不错,来,缓口气,叔带你去找点乐子。”大叔拿起头盔,用旁边的树叶擦了擦,递给少年,“记住,只能玩十分钟,你之前没经过培训,第一次玩肯定会沉迷,我到时间会直接把你打醒,别怪叔下手狠。”
少年无精打采地接过头盔,吊儿郎当地戴在了头上,没戴正,大叔帮忙扶了一把,“别一副死样,这头盔可够你吸一辈子营养液了,小孩子就是不识货。”
少年闻言立马打起精神,本来想直接抢了头盔就跑,但看着大叔鼻青脸肿的尊容,实在是没狠下心。
“叔啊,你这头盔这么值钱,要不卖了咱爷俩享享清福?到时候那酒馆里的火鸡姐姐您随便挑,不比现在苦哈哈地干活快活?”
大叔气极反笑,任谁都能听出这小子的弦外之音。
“你是不是傻?有这头盔,你喝个几辈子营养液都不成问题!要不是看在…算了。”
大叔没好气地把头盔递给少年,少年拽了一拽没拉动,于是主动弯腰,郑重地向大叔道了歉,只是双眼还贼溜溜地看着四周地形,八成是巧取不成改打起豪抢的主意了。大叔见状,直接把头盔套到少年头上,不让这小子实地体验一下,这贼心就不可能消。
然后,少年就来到了天堂。
一根通天彻地的营养柱立在他面前,上面是数不清的输出管道,他随意挑了一根含在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后,没忍住吐了出来——不是因为难喝,只是他一时有点难以接受,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更好喝的高纯度营养液。
他在那吸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被大叔的两个大逼斗唤醒。
“你就一直在那儿吸营养液?”大叔有点难以置信,“那啥,酒馆里的邱姐姐你觉得好看吗?就是那个经常靠在吧台边一个人喝酒的姐姐。”
“有点印象,应该是挺好看的吧?”少年还沉醉在幻梦里营养液的甜蜜中,“叔,明天你还带我玩不?”
“玩,有叔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不过吧,咱玩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大叔叹了口气,这小子的玩法和进城市废墟却只捡了块砖真没多大区别,“咱就说,你对邱姐姐有什么想法吗?”
“有啊,我特喜欢邱姐姐那个敞开的胸口。”少年用手托着下巴,慢慢回想自己在酒馆见到过的场面,“我记得里面夹着老多钱了,不知道够不够我吸两天营养液的。”
“呸!”大叔抬手对着少年脑袋来了一下,“那是人家日夜操劳赚的钱。你个鳖孙,营养液就这么好喝吗?齁甜齁甜的,和以前那些劣质糖浆似的,我就说这铁玩意集体养出来的东西,就是没人亲手奶大的通人性。”
大叔一边嘟囔,一边把头盔重新塞进树洞里。
“那你还带我玩吗?”少年见大叔生气,生怕明天自己就见不到那根通天彻地的营养柱了,心里再一次浮现把头盔据为己有的腌臜想法。
“算了,这里也有我的责任,不过这都是园区上层老爷们定下的规矩,我们这群人能有什么意见呢?玩,继续玩,当然玩,算老子欠你的。”大叔说着少年听不懂也不关心的话,顺手把零食饮料清单拿了出来,一个个指给少年看,“你看,这玩意叫薯片,嚼起来可脆了;那瓶是可乐,带气泡的,喝起来可甜了,你都一个个去试试,明天你玩完了记得给我打个汇报,告诉我这些玩意是怎么个味道。”
少年见大叔气消了,满肚子的疑问便再也憋不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天天只想着摸火鸡姐姐屁股的猥琐大叔,却能掏出这么一张直通天堂的VIP通行证?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你别瞧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叔以前也是响当当中的响当当,几亿人里挑出来的火种苗子,老牛逼了。”
“这头盔是你造出来的?”
“哎哎哎,东西拿好别掉了,你老……叔我那么牛逼,这头盔肯定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咯。”
“啊?”少年呆在原地,“那我们会被人抓走吗?在园区里偷东西被发现,可都是要被往死里打的啊!”
“放心,没人会来抓我的。你看这头盔上还刻着我名字呢,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只是后来被人偷走了。”说到这,大叔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啊?你把被人偷走的东西又偷回来了?”少年有点没捋清逻辑。
“如果世界没有毁灭就好了,大家经常都会这么想吧。”大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感慨了一下,“但我却一直在想,要是世界真毁灭了就好了。”
那样,他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了人类火种的传承,与众多同龄人一起在“集体清醒梦”中为人类之延续而奋斗,而不是沦为现在这样的下三滥。
“那些狗娘养的老板偷走了我们的梦,然后把我们赶了出去。”大叔陷入回忆,末日来得太温和,以至于火种计划执行到一半便被截了和,沦为他们追忆往昔的度假村。
少年没有听懂,也不明白一个被偷走的梦能有多重的分量,他只能依稀分辨出大叔话里话外的不忿和留恋。他拿出一瓶饮料,拧开瓶盖倒在地上,大叔连忙拉住他,“虽然不是新品种,但也能换一顿酒钱,你这不是浪费钱吗!”
“这一杯是敬你的。”少年想起培训时,老师偷偷放过的电视剧里,把酒洒在地上,是对长辈的一种祭奠和尊敬。抚养所里的老师没有教过什么是祭奠,那是属于旧时代的知识,少年只是隐约猜到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大叔,以前也曾为了拯救全人类而奋斗过。
“臭小子!我还没死呢。”大叔没好气地抢过饮料,把仅剩的小半瓶倒在自己嘴里,“不过日子总是往前走的,以前那些忌讳现在也都不作数了。”
少年呵呵傻笑着牵起大叔的手,“你这么穷,肯定娶不起老婆,干脆认我当儿子得了。”
大叔一听也乐了,拿起腰间的水壶递给少年,“来,闷一口,我就当你是我儿子。”
少年接过水壶,狠狠灌了一口,感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燃起,他用尽所有力气,好像要把那团火从嘴里喷出去。
“爸爸!
“——你的东西以后就全是我的了。”
3.
第二天,两人取完头盔后又绕了一大段路,去了另一个没有被标记的城市废墟。大叔解释说,如果总待在一个地方,那肯定会被人逮住,这是他几十年逃亡生涯总结出的经验,什么大隐隐于市,那是没有监控没有大数据的远古才有的事,现在啊,还是走得越偏越安全。
少年挠挠脑袋,好奇他俩走得这么偏,万一被别人劫了怎么办,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去废墟里工作的。
“那就算咱爷俩倒霉,不过这片地方能有几个人认得出这个头盔?普通头盔又不值钱,你把废墟里找的东西全给他们,然后闭眼磕几个头,一般人也懒得对你下杀手。”
大叔靠在树桩上,把一张手绘了一半的地图交给少年,嘱咐他就在附近找找,另一边他之前探索的时候有听见过野兽的嚎叫,要是不小心在那边迷路,落在野兽嘴里,那这小命就完了蛋了,谁也救不了。
少年把地图摊在地上,离这大概2公里的地方有家百货公司,如果他跑快一点,便有机会在大叔放松的十分钟里跑一个来回,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看能不能和大叔商量商量,让自己多玩几分钟。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哑火的导弹,又拨开几绺纠缠在一起的藤蔓,最后跪下来用手指努力地扣动一块石板,见石板纹丝不动,他又起身狠狠踹了几脚,发现石板有点松动后,用肩顶着拼命推了一会,总算是把石板顶开,露出里面几本堆满了泥土的读物。
书籍是对想象的记录,新世界的后人借此才能窥探旧时代的繁华一角,来丰富自己梦里的想象,所以这在园区列的另一份贵重物品名单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各式各样的书籍。
“捡到宝了。”少年拍醒还在做梦的大叔,“你看看,这些书是不是和名单里的不一样?”
大叔没好气地从美梦中醒过来,手还下意识地揉捏着什么,接过少年递过来的几本书后,他眼神一变,翻了几页后,他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小子,真让你捡到宝了。这玩意在旧世界叫漫画,喏,这本是讲武林高手大杀四方的,这本是讲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额,这本男生和女生打架的你先不用交上去,留着我看几天,放心,我绝对不会偷偷拿走卖掉,就是有点好奇,想要温习一下旧世界的先进知识。”
大叔把头盔递给少年,靠在树桩上翻起了漫画,乐呵呵地投入到忘乎所以的学习中。
少年急忙把头盔套在脑袋上,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个一柱擎天的天堂。
10分钟过去了,大叔沉迷在漫画中忘了时间,少年也陷入了天堂的甜蜜诱惑中没有出来。
20分钟、30分钟……直到一个小时后,大叔放下漫画,看到少年还戴着头盔,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怪自己没注意时间,一边过去把少年打醒。
“小子,这次闯大祸了。”大叔耷拉着眉眼,“超时被发现的话,咱俩都得死。”
少年还有点蒙,他仍旧沉浸在甜蜜的新世界里,大叔的话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看大叔的样子,他也大概能猜到自己这次超时,或许会引来根本想象不到的灾难。
“你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能玩十分钟吗?”大叔解释道,“超出这个时限,世界系统就会崩溃,我们和上区的那些王八蛋都他妈的要完蛋。”
大叔在参加火种培训时,老师曾和他们讲过“熵增”的概念,广义来说就是封闭系统里的信息量只增不减,在超过某个阈值后,系统就会退化崩溃,如果不限时限量的话,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梦里。
其实原本预留的存量很足,只是人类总是放不下回忆里的舒适和安稳,上区的王八蛋也不例外,在一番折腾下,如今每个人的使用时间仅剩下了10分钟。
“我们的头盔没有登记过,说不定能逃过仪器的检测,这几天先不要用了,避避风头再说。”大叔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一边手足无措的少年,“对了,昨天给你留的作业还记得吗?”
少年茫然地点点头,复述着大叔曾经说过的话。
“薯片,嚼起来可脆了;还有可乐,带着气泡,喝起来可甜了。”
4.
“血是腥的,闻起来可臭了。”
少年背着头盔,一手拿着滴血的刀,一手拖拽着大叔的尸体,沿着之前观察好的路线深入到城市废墟的另一边,把尸体留在那,扔掉小刀后,边留意四周边撤回了城市废墟外围。
“小子,我他妈是你亲爹啊。”这是大叔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少年轻车熟路地去了一趟之前的百货公司,又挖出了一些蒙尘的日用品,用衣服裹着走到了大叔遇害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垒在尸体前,想了一想,又拿出一瓶饮料洒在血泊上。
“敬你。”
祭奠完归西的大叔,少年自然不会忘了头盔,他也不急着戴上,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回想起自己上次用头盔时,梦里看见的那片泡泡海。
那天,他看着通天的营养柱,突然有一种爬上顶端的冲动。有句话他一直羞于启齿,其实在年幼的时候,他会边吸输出管道,边喊营养柱“妈妈”,而现在,他更是将这耸入天际的冰冷金属建筑视作失而复返的母亲,发自内心地想要更亲近一点,一刻也不愿意分离。
少年顺着柱子往上爬,梦里的他不会疲倦,也不会失手,他彻底放飞自我,任由身体机械地攀爬,他想起了很多东西,瘦弱、孤独、偏执,这些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关键词一点点把他打磨成一台机器,只有那点甜蜜的悸动,还在提醒他是个人类幼崽的现实。
而现在,他的妈妈有整个世界那么大。
随着时间的流逝,迎着整个世界的排斥,少年终于爬到了营养柱顶部,在穿过一层薄薄的膜后,他看到远处连成一长串的梦幻泡泡海。
“警告,系统熵值急剧增加,有违规物品出现。”
“警告,有使用者严重超时,系统负担指数级上升,请立刻停止梦境退出系统。”
“警告,发现违规装备登录,正在检查装备型号。”
“疑似之前失窃的头盔型登入装备,正在读取登入地址。”
“准备绞杀。”
少年立在柱顶,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警告像是无法抵抗的判决,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熵值和系统负担这些名词代表着什么,只是隐约猜到自己闯了弥天大祸,恐惧冲散了一切思考和情绪,他慌乱地打着自己耳光,用手指掐、用嘴咬手臂,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远处的泡泡海逐渐变得黯淡无光,里面影影绰绰地透着旧时代的余晖,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在这一刻齐齐停摆。
“请所有使用者立刻退出梦境!见鬼,那些人到底想象出了什么鬼东西?”
这时连警告的声音也出现了慌乱,它无法理解,那些没有灵魂的人偶和可有可无的美食美酒,怎么就会让熵值像坐了火箭一样飙升?
它怎么也想不到,居然真的会有人在梦境中想象出一位钢筋铁骨、通天彻地的母亲。
毕竟,人和人造物都一样,没办法想象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少年甩甩脑袋,把自己从回忆中摘了出来。自从那天下午被大叔从即将破碎的梦境中唤醒,他才知道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大到他都甚至不敢和大叔说自己的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大叔一定知道超时的后果,肯定也有防备追杀的准备,自己不说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随后几天,两人都老老实实地在废墟里工作,发出绞杀命令的声音像是只存在梦里,少年也渐渐放下了心,闲暇之余,他也会怀念起梦境中通天彻地的营养柱,也会在睡梦中吸着手指被大叔狠狠地嘲笑。
再之后,他也会带着刚领到手的钱和大叔一起并排坐在酒馆里,喝上一口辛辣的酒水,再假装自己一点也没被辣到,原本对甜蜜的渴望,也变成了被廉价酒水点起的滚烫的火。
“酒有什么好喝的?”少年不止一次地问过大叔,“不甜又没有营养,喝下去就像是一团火,烧得胸口发烫。”
“梦又有什么好做的呢?”大叔猛灌了一口酒,“醒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少年听不懂大叔的话,只是他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问上一遍,然后听着大叔的回答不住地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跟上了他的节奏。
喝完酒回到宿舍,大叔会醉醺醺地过来敲门,他打好热水,让少年躺在床上,他先用热水泼一遍,然后开始认真地给少年敲打关节、按摩穴位。
每次泼水之前,大叔都会舀一勺热水,让少年先试试温度。
“小子,这水烫不烫啊?”
5.
“烫。”
大叔的血狠狠溅在少年身上,完成任务的无人机扬长而去,根据失窃头盔的设备码,系统认定大叔就是那次熵增异常的罪魁祸首,当务之急是查清熵值增速距离阈值还有多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人手,便只好让智能无人机提取大叔留档的生物信息后前去解决问题。
无人机没有识别少年的生物档案,它只是对着目标射出一串子弹,完成击杀任务后就升空飞走了。
大叔被子弹击穿胸口,血溅了少年一身,他松开手里抓着的小刀,颤颤巍巍地倒下,看着身边的少年,有一句话,他无论如何也要说出口。
“小子,我他妈是你亲爹啊。”
园区有规定,职工的子女都由园区统一“抚养”,一方面是为了减轻职工的负担以便于更好地工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节约资源,减少不必要的资源损耗。
所有的孩子会在三岁之后离开父母,由园区提供营养柱来供给营养,也会有专门的老员工来教他们认字学习,传授他们一些工作必备的知识和技巧。
换句话说,三岁以后,所有的孩子都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少年听到大叔的话,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眼角有一片海在翻腾,心里却有一丝营养液的甜蜜。
他本以为这几天自己已经和大叔一样,成为了混不吝的大人,可以笑着和酒馆里的火鸡姐姐厮混,也可以忍受廉价酒水和毫无节制的狂欢。他甚至以为自己可以习惯没有梦做的日子,也告别了让自己一直被耻笑的营养液——他已经真正地长大了。
那次闯祸也被他扔在脑后,大叔却一直记在心里,他比平时更加谨慎小心,他总是带着捡来的小刀防身,神气活现地对着空气比画出一通所谓的胡家刀法。
“我以前可是响当当里的响当当,看见没,这刀法密不透风、势大力沉,就算真有人来追杀咱爷俩,我也会用这祖传的刀法保护你小子。”
少年抓起大叔垂落的手,感受着余温一点点褪去,随后他把地上的小刀捡了起来,按着记忆里的样子对着远去的无人机比画了几下,嘴里却念着“砰”。
漫画里的神功不能速成,穷人也不是都能变异,无人机没有突然掉落,它完成了任务,然后远远地消失在了少年的世界里。
他回忆着老师讲过的知识,人死了以后要找个地方埋起来,不然会滋生病菌,他不知道大叔想要埋在哪里,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拖着大叔的尸体去往城市废墟的另一端,
他想起大叔说过的一句话:未知是垃圾最大的价值。
确实,这个男人就挺垃圾的,像垃圾一样被人丢弃,又像垃圾一样被人掩埋。
少年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因为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头盔。
只是,他再一次失去了父亲。
下一步,他要去告别母亲,哪怕要把自己和整个梦境世界都推入深渊。
戴上头盔,少年又一次回到了营养柱的顶端,向远处望去。
远处稀稀落落的泡泡海里,正陆陆续续传来破碎的声音,只是这一次的速度比上一次快得多,仿佛旧世界的地球正在里面一个接一个地化为泡影。
少年的世界里也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营养柱的铁皮在震动中悄然脱落,显露出冰冷外表下蠕动的血肉,少年陷在柔软黏稠的血肉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拥抱。
“最好再下一场雨。”
漆黑的像素点从天顶飘落,带着劣质酒水特有的苦涩,落在矗立的血肉上,长出了一枝枝嫩芽。
这是一场名为父亲的雨,浇落在钢筋铁骨的母亲身上。
淤积的嫩芽在酒水的浇灌下野蛮生长着,赤色的游龙环着长柱上行,将孤独眺望的少年裹入腹中,将一切都染上了炽烈的血色。
少年蜷缩着闭上眼睛,把心一点点沉入王座下的血肉中,在长河之中溯本还源,在温柔的烈焰中将属于自己的意志散去。
这是属于少年和世界的最后一梦。
作者|余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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