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没有那么容易。
01
满月在盖茨比的别墅上闪耀。夜晚和以前一样美丽。花园依旧明亮,但是笑声和笑声消失了。突然的空虚似乎从窗户和巨大的门喷涌而出,使主人站在门廊上的身影显得孤单,他挥着手臂示意正式的告别手势。
——《了不起的盖茨比》
方喻晓跟我说,她是偷摸来见我的,这让我有些吃惊。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她,更无与她发生过任何轰轰烈烈的故事,可她却像是犯了禁忌般来见我。那是一个夏天,七月末八月初的时候,具体哪天我记不太清了。四五年过去,我也只能像她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进自己脑海中,用双手轻轻将那些我并不能自由控制的记忆悄悄挖起瞄一眼。
没见到之前,我对她的印象全都来自那个婚介所大姨的口中。大姨说她长得漂亮,皮肤很白,但不是长头发,这一点上让我担待一下——大姨清楚我在写要求的记录上重点给长发画了圈。大姨没告诉我方喻晓有多高,只是让我站起来,用手在我的脸上比划了下。
我自然是看了照片。冬天风景,迷人的大雪,她站在一处白塔前,穿着千鸟格呢绒大衣,系着围脖,像是日本文艺爱情电影的女主人公般浅浅皱眉,脸颊含蓄在寒风中,眼睛不知在盯着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摄影师并没有拍下来,糟糕的摄影师往往忽略重点。
我俩见面的那天很热,人走在路上像是要化掉。那会儿我还没买车,又担心骑自行车会把头发吹乱,索性选择步行,这让我后悔莫及。方喻晓比我早到,指着我后背被汗水晕染开的地方大笑,半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所以跑着来的?
那是家在煤河市算得上高消费的餐厅,我从来没去过,如果没有她,这辈子我也不会去。我本该一早拿下主动权,而不是佯装自己是个优雅而尊重女性的绅士般讨问她的爱好,当她在对话框发来餐厅名后,我才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我高攀不起。因为一顿饭会花去我半个月的工资。我尴尬笑笑,故意坐在中央空调下风口的位置,想让凉风迅速吹干我打湿的短袖。
她的穿着打扮算不上华贵,但至少和我那时常见到的同龄姑娘是不一样的:一件露臂的亚麻材质杏色衬衫,一条宽松的阔腿裤,最为重要的是,她穿着双高跟鞋,方喻晓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穿高跟鞋的女生。
我问她吃什么。她说早就点好了,就等着我来。服务员见状,迅速从后厨端来一盘蔬菜沙拉。我低头看看短袖上印着的死侍脑袋,右手在那副刀叉上空盘旋了很久。她也没动刀叉,像是在看一件滑稽的古董般看着我。我问她一直看我做什么?她说只是好奇。我问她为什么好奇?她说这是她头一回和一个写小说的人距离这么近。
我放松下来,笑了笑说,没什么好看的,把我当个人就行。她拿起那把准备用来切牛排的刀说,你看吧,写小说的人一定有趣。然后她压低身子,竖展开手掌贴在左嘴角处说,其实我是偷摸来见你的。
她的父亲早年搞政治,之后下海经商,先是开了家铸管厂,乘着煤河市城中村改造的风头,又加入房地产开发阵营,赚得盆满钵满。没有一个资本家父亲会容许自己的女儿自由恋爱,她母亲又是老师,家教甚严,整个学生年代都是在一套传统的成功学压榨下活过来的。
她的高考成绩还算不错,但没考入那所父母心心念念的大学,父亲便索性把她送往海外,去年年底刚回来。回来就被安排了各种各样门当户对的相亲,在她口中,她所见到的富二代多少都有点不太正常的癖好。我问她是什么。她没说。追她的人很多,但她觉得都功利,便私自在婚介所报了名,声称想要认识认识真正的普通男孩。她说本来不应该把她的家世和成长背景告诉我,我说那一定也是怕我加入那批功利的追爱大军。
饭钱是她付的,我们在中午完全消逝后离开餐厅,就此告别,她说她要去和闺蜜们打麻将。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毫无发展可能的开头,这样的状况不论在现实还是虚构中,我都经历的太多了,根本没当回事,我见她只是想知道她和照片里到底长得一样不一样。
直到九月中旬的某个深夜,她忽然打来电话,我刚好冲了澡,也刮了刮因为赶稿而蓄起的胡子。形象还不算太差,可以见面。
地点是所KTV,我刚上楼,就看到她整个人倚着走廊的墙似倒非倒。我冲过去,让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冲我笑笑,问我有没有驾驶证。我在地下车库见到那辆半蓝半绿的轿车,流线很美,可惜是自动档,我琢磨好久才让车起了步。她躺在后座上,唱着一首外国歌,听不懂,但很心碎。她问我偌大的煤河市为什么一个代驾都没有,我说就因为这里是煤河,不是北上广,在这干代驾多半要饿死。在缓行的街道上,我劝她不要开窗,但她还是打开了。等到了她所说的小区,她的酒已经醒了,她下巴垫在驾驶位的椅背上,望望月光和星辰说,不回家了,找个安静的酒吧再喝一会。
我问她车怎么办,俩人都喝醉的话,谁给她当代驾?她嬉皮笑脸说,那去吃火锅吧。她对我点了鸳鸯锅底很不理解。我说孤男寡女,就适合鸳鸯锅底。在红辣和清汤两股锅气的怂恿下,她又一次展开心扉。她可能马上要结婚了,父亲已经安排好一切,对方依旧是个富二代,不过至少没有那么变态,和她一样,刚刚留学回来,正忙着拿着他母亲给的几百万创业。
我问她这是不是她喝醉的原因。她摇摇头,吃一片爆肚说她闺蜜可真幸福,说嫁给军人就嫁给军人了。我问她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是否愿意,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带她走。她说,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想清楚,我爸会打断你的腿,是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双手才是最重要的,有没有腿都能写,但我一想到自己是个没法靠想象力写故事的人,还是需要双腿带动我去经历。所以,对于方喻晓的那句话我只是说,下次再找代驾,就打给那个富二代吧!
再后来,方喻晓没结成婚,但我成为了她的朋友,她只要出去玩,总喜欢叫上我。我二十五岁那年所有的旅游都是她在给我买单。她很厉害,朋友很多,五湖四海遍布,但出发的人加上我只有四个,我和她,还有F和Z,这是两个女生,是方喻晓最要好的朋友。
我问她为什么非要在三个女孩中硬塞入我这个男的,她说旅游总需要一个男人,然后看看我单薄的身体说,哪怕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再说了,其他男人都在忙着搞事业争名利,就我有空。
方喻晓没和那个富二代结婚的原因至今我都不知道答案,F和Z各执一词,一个说那男的想强行和方喻晓睡,方喻晓不愿,在酒店房间把对方的下体踢坏了;一个说男的有暴力倾向,打过方喻晓,她父亲得知后心疼女儿,婚事就被否了。
在呼和浩特的深秋草原,我和方喻晓都患上了失眠的毛病。裹一条毯子从帐篷走进黑夜,我燃起一堆火,映着她忧伤的脸庞。她点根烟,将薄荷味儿的雾喷在我脸上,问我想不想要她。我接过她的烟,抽一口说,想,但我怕断腿。她追着要打我,我俩跑了很远,那是我和她唯一有过的美好时刻。
方喻晓的冬季生日派对很宏大,地点在煤河市城郊的一个度假村,她的父亲是股东。那天整个度假村只属于我们这群年轻人。我没具体数过,但阵仗的确惊人,差不多有小一百人,男男女女都穿着泳衣,在冒着寒气的泳池中嬉戏——我觉得这有点过分仿照美国电影里的青春片内容。我拉不下脸,我只是个普通男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踩着双高帮马丁靴,站在盛景之外,小气地喝着手里那杯味道怪异的鸡尾酒。
方喻晓从泳池中游出,回到地面,披了件毛毯——还是在呼和浩特我自掏腰包买的那条。她拿起杯酒,朝我缓缓走来,灯光绚烂,几乎让四周的树结出烟花。那一刻我爱上她了。
哪个女孩不喜欢高富帅,哪个男孩不爱白富美呢?
在她距我两三米时,我突然大声说道:盖茨比!她问我谁是盖茨比。我抱住她说:你就是盖茨比!
春节过后,方喻晓不告而别,给我在微信中留下篇小作文,文笔比我还好。铺垫许久,她才讲到重点,说她并不爱我。我知道,她爱的人应该还在某个地方等她,或许也在寻找着她,所以她选择独自一人继续上路,永不回头。
02
“特里,你打动过我。一个点头,一个微笑,挥一挥手,这里那里某个清净的酒吧里一起清清静静地喝几杯酒。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回头见,阿米哥。我不跟你道别。我已经跟你道过别了,那时这么做还有意义。那时它意味着沉痛、孤寂、不可追回。”
——《漫长的告别》
我第一次见到陈悦是四月初,在春夜的派出所,她穿着身厚实的黑色警察制服,没有警衔,彼时她还没到可以挂警衔的地步。长辈跟我说,她暂时是公益性岗位,但一直在坚持考事业编和公务员,人家学习好,想考就一定能考上。
我和陈悦并没有把见面约在派出所,但她说得值个小夜班,如果今天非得见的话,那我得等她到十点。我九点开着车子来到派出所门口,等啊等,等到十点半,只好给陈悦打了通电话。她问我在哪。我说在门口。她就让我先进来,于是我就和一群酗酒斗殴的人坐在同一条长椅上,陈悦正和另外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姑娘在给他们挨个按指纹。
这群人显然醉得忘乎所以,以为还在某家会所,冲着两个女协警一阵调戏,我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装作自己是便衣警察,冲他们一顿教育。我好歹也是写破案小说的,怎么冲这群蛮横人说话小菜一碟,只用两三句,他们就个个变得乖巧又听话。
大厅里还坐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但没穿警服,我本以为是来报案的老百姓。陈悦瞄我一眼,我就知道我刚才有些嚣张,只好走到门口抽闷烟。中年男子跟着走出来,拍拍我肩说,小伙子,你很不错,我是这里的副所长,你有没有兴趣当警察?
我和陈悦那天没吃上饭,等她忙完,世界为时已晚,该关门的都关门了,不该关门的,我和陈悦也不适合第一次就一同前去,只好改日再约。半个月后陈悦联系我,她喜欢吃麻辣拌,但这种“佳肴”着实不太适合首次见面,后来我们便选择了家泰式餐厅,在兰花城(一家大型商场)四楼。
她没有换掉那条黑色宽松类西装裤样式的工作裤,踩着一双还算白的厚底板鞋,上身穿着件棕色小外套,盘着头发,没有化妆,但那张鹅蛋脸细看也没有瑕疵。
泰国菜很难吃,我和陈悦只是简单舔了几筷子,便开始了相亲该有的互相介绍流程,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年少的故事大差不差,不值得细说,我妈也指定满意。但我还是多了句嘴,问她怎么这么久才抽出空见面。
她是个得体大方的姑娘,说话聪明,该委婉该直给都掐得十分仔细。她让我坐到她那边,然后小声跟我说,她最近一直在忙着从煤河市的户籍信息里找逃犯。
三月中旬,煤河市发生了一桩杀人案,案件并未披露出来,非从警人员皆不知道。陈悦说,杀人的是个中年男子,当地口音,但不知姓名,只有一张监控拍下来的照片。煤河市少说也有十几万中年男子,这个范围很广,刑侦那边根本忙不过来,局里几乎全员皆兵,但凡谁工作抽出空,就会一边翻户籍一边找那个男子,她也参与其中。
我问她,既然现在能和我见面,那是不是已经抓着了?她说没有,只是连续工作十几天,需要回家换身衣服,顺便挤时间来完成父母交代的相亲任务。
我大言不惭,说抓人的事儿自己没准可以帮她,因为我是个写破案片的小说家。她没搭茬,挺久都没搭理我。等我们再联系的时候,又到了夏天。
我和夏天有种不解之缘,爱情却往往不容易在最热的天气条件下萌发,别说白昼,晚上的风也够蒸一屉大闸蟹了。我俩走在街上,每次想靠近一点,热气就会十分讨厌地巴结过来,我和陈悦只能把距离再次拉开。她穿上了长裙,而我没披上燕尾服,女孩在夏天都会变成公主,而我们男生却沦落成穿着大裤衩的平民。从艺术角度来说,一条大裤衩和一条长裙绝不能同时出现在画面上,那样不伦不类,毫无美观。
我和陈悦常常在夏天晚上从她家小区前的街道走到我家社区口的马路,就这么转一圈,再折返回去。我谎称我是走着来的,但早就把车悄悄地停在了她家小区背后。夏天的人鲜少有胃口,我和陈悦连续吃了整月的路边摊,让我拉肚子拉的神魂分离,后来我才知道,她肠胃那段时间也不太好,常常便秘。
有那么几次,我问过陈悦那桩杀人案的进展,她总是告诉我正在抓的路上,那群我从未见过的刑警们,时而跑到广东,时而跑到四川,但总是没能把嫌犯抓获归案。我依旧没能在她的口中问出案件的任何细节。那段时间,我的写作正进入一个极端瓶颈期,脑袋每天都是空的,只剩下陈悦。我急需写一个故事并且发表出来,好在她面前证明我不是一个混子。
编辑劝我换个思路,写点别的,想谈恋爱就写点谈恋爱的事儿,如果没有,就编一个。我很想和陈悦戳破我对她的感情其实相当炽热,但张不开嘴,就只能试探——过马路时主动牵她的手,找机会就揽她的肩——她没有拒绝,这就够了,那种举着一大束玫瑰花说我爱你的桥段,我实在做不出来。
某次偶然的机会,我撞见他和别的男生在一起的场景,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相当陌生,不出意外应该也是相亲。我和她不是恋人关系,只是在试着接触,所以她和别的男生相亲见面,我无法阻止,也无法申诉,但我可以生气。在倒数第二次夜街漫游的时候,我故意带她走到个僻静地方,吻了她。没有迎来巴掌,也没有收到应允,她只是摸了下嘴唇跟我说,她得回家想想。
三天后的夜晚,我突然被陈悦叫出来,车被朋友借走了,我只好骑自行车到她说的约定地点。那天晚上天真的很黑,路灯又像是故意变暗。她说,该结束了,她一直在还在和其他相亲对象见着面,有一个她很满意。我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吻。她把脖子上那条我在七夕节送的项链摘下来,递在我手上说,你已经带走了我的吻。
她真像个诗人。
而我像条落水狗回到家,风扇也坏了,就坐在院子里晾汗,打开手机,朋友圈被一条消息刷了屏:
煤河的警察又抓回来一个杀人犯。
这件光荣的事情很快在网上公告出来,简明扼要,我擅自填充了一些细节:***门对此桩故意杀人案十分重视,案发后,市刑侦队第一时间便投入到了调查工作当中,走访案件相关地、案件相关人,仔细盘查“天网”摄录下来的监控录像,迅速掌握了嫌犯逃跑路线,市刑侦队对其展开紧急追踪,途径七八个省市,终于在靠近边境的一座小镇抓获了嫌犯,嫌犯没有反抗,当他看到市刑侦队的工作者们,瞬间流出了泪水,说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公告没有说明凶手的犯罪动机,这个故事缺了最为重要的一环,但重要吗?大家只需要要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一个光明的结局,至于案件为何发生?那是小说和影视才关心的事情。
陈悦很快成婚,这让我的挽回计划胎死腹中,她结婚的消息还是我用小号在她微博上看到的,因为她把我所有的社交平台账号都拉了黑。
可我想知道,我为何会败给一个看起来像是妈宝男的青年?
整个秋天,我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马洛般的侦探,急切地想要知晓我和她这场还未开头便己经结束的情感真相。朋友说,你就是闲的,不如去找个事儿做,离开煤河。我听了进去,在冬天来临之际,跑到杭州找方喻晓,她已经成为一名策展人,需要一些文案辅助。我赚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润笔费,豪情万丈地归来,打开家中备用手机的微博,看到的第一条便是陈悦结婚的消息。
我想见她,就找了个借口,说身份证丢了,需要补办。在她给我拍完那个庄严肃穆的免冠照后,我和她一块从办证大厅来到派出所的门口。雪下得很大,像是要覆盖一切往事。
我点根烟。她说,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抽。她说,少抽点。我说,对了,你给了我项链后,杀人犯就抓到了?她问我什么杀人犯。我说就那个她也参与其中的杀人犯。她莞尔一笑,说那个故事是她编的,当时只是想要和我找点共同话题。
我从风衣口袋里拿出那条项链,她接过项链,把它系在身旁刚种植不久的杨树上。她说,她就像这棵树,被种树的人种在这里,那便一辈子在这里了,你不一样,你的梦太大了,你在何方。我问,那我在何方?陈悦说,你就在何方。
03
全世界都不能挫败我们,然而我们对已经失去的东西老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反而把我们自己挫败。
——《飘》
尤婧婧长得并不算太漂亮,她没有如雪的肌肤,没有精致的脸蛋,还是个自然卷,性格内敛,不太爱说话,但有双迷人的眼睛。她在市医院工作,具体在哪个科当护士,我还真记不起来了。我和她被安排相亲的时候,在2020年的三月,那是个什么样的时候,大家一定清楚,谁也忘不了。
尤婧婧穿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慢条斯理地从医院走出来,戴着口罩,只露出那双好看的眼睛,许多往事和未来藏在其中,这让坐在车内悠哉等待的我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口罩在她坐上车的瞬间被摘掉,谈不上失望,但我体内的那股子劲儿突然就没了。她说不用吃饭,开到西山公园聊聊就行。那天我俩聊得不欢而散,找了很多话题,始终没有找到同频。她是个电影爱好者,我也是个电影爱好者,但俩人对电影类型的兴趣天差地别。
车内空间有限,事实上,我俩挨得很近,但那些针锋相对的话把我和她拉得越来越远,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刚认识的女孩掰扯价值观和人生观,甚至为此争得脸红耳赤,毫不退让。
最后,尤婧婧故意败下阵来,不再言语,让我把她送到山下就好,山上不好打车,你看,她想得多么周到。临下车时,她又问我最喜欢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我支支吾吾半天,恶作剧般地跟她说,是人肉叉烧包之天诛地灭。
我俩再见面是两年后,2022年的十二月,煤河市被静止,大家都困在屋子里。别看我是个写小说的,但真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闷了四五天,我的精神状况就有点堪忧,一个完整的厕所都上不下来,最为关键的是,我的烟没了。
我向社区报了志愿者,感谢王大力,他把我填进了新一批的志愿者名单中,让我成为一名消杀人员,加入了一支上门核酸检测小队。
除了拿棉签的医护,其余的都是固定成员,所以,进行了三轮消杀工作后,我和尤婧婧才偶然重逢。我俩都认出了对方,礼貌点点头,心照不宣地告诉对方,我们应该是陌生人。当时的医护们很累,一天至少要跑两三个社区,日夜不休,难有休息。尤婧婧尽管穿着看起来笨重的防护服,但走路还是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摔倒。
我们的小队要负责四栋住宅楼,幸好有电梯,不用像其他小队般靠着双腿走街串巷。在结束对第二栋楼的采样后,尤婧婧才总算和我说了第一句话。她说我现在有点不一样,社会责任感多了。我藏在防护面罩和口罩下大笑,指指住宅楼附近的那家闭着门却开着灯的小卖部说,没有,我是为了这个,这些日子盒饭是不是吃恶心了?想不想吃干脆面?我请你。
我们社区很大,是城中村,光进行采样的小队就有十几支,大家都在同一时间从居委出发,采样完成后,再错峰回到居委进行样本上缴。
采样结束后,我们小队五个人往往会在小区门口歇会儿再去居委,有时会闲聊,有时就只是各自保持距离站在那里,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眺眺远方。我是消杀人员,留到最后才能出来,等他们采样完,我还得把楼道和电梯全都喷洒一遍消毒水,事无巨细,监控探头也不能放过。
等拎着两个空荡荡的喷壶出来,尤婧婧正靠在根电线杆子上看手机,我走近对着电线杆一顿狂喷,只能听到真空被抽出的声音。尤婧婧皱起眉头躲闪,没有讲话,这让我的小心计没起到丝毫作用。我是希望她能开口说话的。
这一年,我已然没有年龄优势,工作优势更是从来没存在过,妥妥的大龄剩男,连父母都开始对我的婚姻未来有了摆烂的态度。能再次见到尤婧婧,我以为是缘分,就像是小时候长辈说的那样,你会跟什么样的人走一辈子,生下来就定了,老天已经安排好了,别挑肥拣瘦瞎折腾。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长辈说,天才懒得搭理你。
我放下喷壶,想扒拉根烟,刚要解开防护服的拉链,尤婧婧开口了,叫我不要动。我说没事。她说防患于未然。我松口气,把右手从拉头上放下,隔着口罩狠狠地吸了两口无煤尘味儿的空气,它们干净得连呼吸道都有点陌生。
尤婧婧朝我走近一寸说,你来当志愿者不害怕吗?我看看身后的住宅楼说,刚开始我其实很兴奋,我根本没体验过,多新鲜,还能出来透透气,总比窝在家里强,直到看见有些门上贴着隔离人员的黄标时,我才有点害怕了。她说,我之前就来过你们社区采样,也是这个小区,但我没见过你。你知道吗?原来负责这里的小队被拉走了。我说,那你就不害怕吗?尤婧婧低下脑袋,左脚在地上划个扇形说,我不害怕,甚至有点充实,我走进了大众,大众也知道了我。
我说,看哲学了啊。她说,就是瞎讲。我说,从医的,会在两个状态下有绝对的话语权。她问我哪两个状态。我说,瘟疫和战争。她突然把话题支开,我有些措不及防,她说,你找了没?我摇摇脑袋反问她。她也摇摇脑袋。我说,要不咱俩再试试?她说,还战争和瘟疫,搁这儿跟我演乱世佳人呢?我说,那加个微信总行吧。
今年五月,我在市医院再次重逢尤婧婧,一个相当尴尬的科室门口,我就不该跟着哥们来陪他看什么男科,我也不该不洗头不刮胡子,像是个已然人生失败的颓废男人一样,蹲在插座跟前,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斗地主。
她远远走来,昂首挺胸,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直呼我的大名。
我匆忙站起身,她第一句就问我身体哪里出了毛病。我连忙摆手,出卖哥们,把他的秘密一股脑说给尤婧婧。她只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接着匆忙离开,大步流星,挣脱出了我的世界。
等哥们检查出来,他心情愉悦,豁然开朗。他说自己没有问题,为了庆祝,他非要拉着我去那家新开的烧烤店尝尝味道,聊聊现下这个荒诞的世界。
尽管好兄弟依旧像读书那会儿一样义薄云天,但领导不好伺候、同事不好对付、父母不理解你的远大志向,爱人?没有爱人。只能撸串直至深夜,灯光灿烂,灯火辉煌,我不想要黑暗,从来就不想。
04
三天前的初秋夜,刚结束一场相亲的我从饭馆出来,俩人聊得很寡淡,谁都不想多说一句话,对方还在洗手间,我不知道该不该等她,于是点起烟,希望激发些回到家如何向父母报告的灵感。
萧萧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来了微信,问候我的假期生活有多享受。我说我在相亲。
萧萧说,要不就写个相亲题材吧。我说,那我得想想。然后,我在街对面看到了方喻晓,她胖了一些,脸上的锋芒荡然无存,整个人变得温和许多。她没看见我,而是径直朝着一个孩子飞奔,张开怀抱。风刚好刮来,落满一地蘸红。真好。那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我。
研究报告:
在一场场相亲中间寻找爱情的人,就像在废弃的码头等一艘沉船。
它或许会来,又或许永远都不来。
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做一次盖茨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参与一场漫长的告别,至于能够认识一个如《飘》中斯嘉丽般的姑娘?
算了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ND-
作者|田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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