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里的你我他。
1
我叫郝时代,今儿一大早,我妈坐在床头,我背对着她,被子盖得严实。
我妈问我,欠了多少钱?我只说,你别烦。她追问,到底欠多少?我说很多。她起身去客厅和老婆交代些事。我偷偷从被里探出半个头,只看见我妈手里攥着一团纸巾,和她略显发福的背影。
随后我妈又站回卧室前,说把房子卖了吧。当我确定她走远时,才慢慢挪下床,身上还穿着外衣裤,应该说,昨晚至今都没有脱掉过。
客厅桌子上放着蛋饼豆浆,老婆说是我妈买的。
我点了支烟。其实家里不允许抽烟,但今天老婆没阻拦我,我也抽得自然,仿佛决定卖房之后,这屋子便不再属于我,原本的规矩也失去了约束。我和老婆说,既然决定卖,那就抓紧点,门口几家中介都去跑跑。
但当我们走到停车位时,傻眼了。停车位空的,没车。我的车呢?
这时我才相信做车辆抵押的没唬我,车里藏着GPS,他们昨晚像贼般把车开走了。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才逾期三天就……
我有些茫然,老婆拿起手机,拨通了我丈母娘的号码。
“妈妈,出事情了你快过来。”
老婆只说了一句就挂了,她径直走回家,我默默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生平第一次走在她身后。
没过多久我丈母娘便来了。我向来看不起她,因我始终认为老婆的单亲童年都是由于她的不检点造成。可现在她站在我面前,个子只到我胸口,我却不敢看她。
“你要多少?”丈母娘问。
“十万。”老婆在旁边插嘴道。
我看到丈母娘放下小包,拿出一个塑料袋,里头都是卡,用根橡皮筋扎着。
“找个地方刷出来吧。”丈母娘的话轻声细语。
我有些胸闷,便说你们去把车搞回来,等我把房子卖了就还妈妈(丈母娘)钱。
“我们?”老婆狐疑地看着我。
我说还是分开行动效率比较高,我去房产中介谈价挂牌,你们去车抵公司。说完老婆盯了我三秒钟,但我觉得像三小时。见我态度坚决,她便和丈母娘离开了。
头一次,老婆需要自己搞定家里的事——这可不是买菜缴水电费——但我只想把她支走,好在家里清净一会儿。老婆比我小六岁,都说六冲,我不信,但好像真的没好运。微信家庭群“郝家门”早就炸了锅,亲戚们接到催债电话,都在传我是不是赌博了。
我寻思着自己的事儿和赌博也差不多,我是在赌时代会眷顾我,可并没有。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房产抵押的来电话了,我不敢拒接,他们告知我已逾期两周,再拖下去就要采取措施了。
挂了电话,我又打给我妈,说能不能先搞六万块钱。我妈说这半年家里的钱都让我借完了。我和她解释,说房产抵押的做过公证,万一被法院强行拍卖,价格就把握不了,所以先把这个月的账还了,我尽量一个月内卖掉房子。我妈只说她去想想办法。
顺便我还得知了一个消息——家族里最有钱的大伯已经拉黑了我们家,他是上海牛奶公司的高管,第一时间和我这疑似赌徒的侄子撇清了关系。
但我没时间怨他,赶忙起身走出家门,迈出小区的路上我像个贼般东张西望,这几天家里没少被人敲门。那帮催收的嗓门都很大,守在门口可以不停地大叫半个多小时。以前说上海人要面子,我都会反驳别人,可等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确实如此。
不远处有家“恋家房产”,我进去后立马有位西装笔挺的瘦高个前来迎接,他请我坐下并端来一杯茶,我直接婉拒并说,走,看房子去。
一进家门,我便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中介礼貌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从装修到房子细节,我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后,中介冲我笑笑,说我看上去倒像是个专业同行。我笑着回他,说我之前就是开公司卖产品的,谈价销售都是亲力亲为。
但中介的一句话很快浇灭了我的热情。
他说,房子是行价,无非装修上补贴些钱,顶多加个5万。
可这装修当初可花了30多万呐!
中介又讲,这上海外环100平的房,耐心点能卖300多万,我说着眼下急得很,中介眼珠一转说,如果降到280万,他有信心能快速出手。我大手一挥,你挂牌吧,尽量卖290万。
他握了握我的手:“郝总,我竭尽全力。
出门他给我递上支烟,问我是不是欠着债?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只有欠债的才会这么急。我说我不是欠赌债,他便安慰道谁没点低谷期,然后便与我商量,别让我找其他中介,这房子挺好卖的,这业绩就给他做吧。
我答应下来,就冲着他刚才叫我郝总,这业绩必须、也只能给他做。
话说,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郝总。老婆经常调侃我,别人叫你声郝总,就像小三叫床,你就什么事都应了。说的没错,之前那些让我进货的品牌商,就像后宫妃子叫皇上,而后就将我手上那点钱都给雨露均沾了去。
办完事再回家已是中午,肚子饿了,我一口喝光桌上早已凉透的豆浆,才发现老婆正瘫在沙发上,鼻尖通红,丈母娘一边拆着盒饭,一边解释说车的账都还掉了。
“你不许再打车的主意。”这话老婆讲得强硬,“车没了就离婚。”
我:“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一辆车?”
老婆:“我不管。”
我闭上嘴。
饭后收拾的时候,丈母娘向我道出缘由——她的信用卡只能透支5万,剩下的5万是问她老邻居借的。
老李头是个好人,丈母娘说。我看着丈母娘,心里不是滋味。她似是读懂了我的疑惑,又强调了一遍:“老李头真是个好人。”
吃过午饭,丈母娘习惯性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我和老婆结婚6年,她每周都会上我们家住一天,像个上门保姆帮家里细细打扫。我还记得结婚的时候,我嫌老婆家的出租屋太破,便临时租了大房子接亲。那日她把老李头喊来冒充老婆的爸爸,说不能给大伙看笑话。
“妈,别弄了,还扫它干吗?”
丈母娘没理我,又把厕所擦了一遍,说让我少抽点烟就走了。
后脚我妈打来电话,“代代啊,钱现在转到你卡上?”
我:“别,卡里绑着自动划扣,不安全。”
妈妈:“我现在把卡送过来。”
我:“你别跑了,我来拿。”
妈妈:“哦,卡的密码是我生日。”
我:“你生日是多少来着?”
妈妈:“……600912”
挂完电话,我让老婆去我妈那儿拿钱。老婆问我干嘛不自己去。
“万一要债的上门了,你不嫌烦?”
“个么把我卖了好伐?大家清爽。”
“卖谁啊?”我有些生气,“卖你妈了?”
话音刚落,老婆摔门而去,关门声震得我心脏发颤。
2
我没想到中介那么快就找到了下家。
他笑着我和说,你这地段房子就是好卖,想买的还得排队呢。
晚上7点左右,老婆几乎和是看房人一起进的屋。对方来了一家五口,两个老人,一对夫妻,小媳妇儿抱着个2岁大的孩子在客卧待了很久,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操着口外地方言,吵得很,我见老两口像在菜市场买菜般对屋子挑挑拣拣,便忍不住问:“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大方提。”
老太用蹩脚的上海话说,房型很满意,装修看上去也很新,价格不用说了,就是听说有纠纷,不放心。最后又特地轻轻地撩下句:我们快是上海人了。
中介此时插话,说人家是生意困难才卖房的,卖了拿到钱,纠纷可不就解决了嘛。我应和着他,又理直气壮地讲,纠纷终归还是钱的事,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你们买了房,我就有钱了,纠纷自然就没了嘛。
“这么好的房子谁肯卖这价,这便宜哪儿还有?”中介提高嗓门。
然后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出去一起抽支烟。我和他来到楼外,他开门见山告诉我,说对方的心理价位是265万。见我只是低头抽烟,中介又说,“郝总,要不是你这房子有纠纷,我至少还能你加10万上去。”
“270行吗?我不是只有房子的债要还。”我掐灭烟头。
中介一溜小跑进屋,嘴里嚷着:“都好办,我来搞定。”
我也想进屋,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西装革履的眼镜仔,他礼貌地问我,“您是不是179弄101室的郝先生?”这人像幽灵般不知何时飘到我跟前,我猜到他是来讨债的,想着里面还有看房的人在,便下意识地堵在防盗门前,问:“我就是,怎么说?”
眼镜仔说,他是代表浦X银行来催款的,说我已经四个月没还款了,电话也联系不上。
“家里来人了?”眼镜仔从门缝里瞟了一眼。
我直说,对方是来看房子的,房子卖了就有钱还了。
眼镜仔笑着说,“有解决方法就好,但是您今天还是得先还上一些,银行那儿已经等不了。”
我苦笑一声,说房子没卖成,哪里来的钱?
话刚讲完,老远就有人冲着我吼:“郝时代,***的在啊!”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胖一高一光头,三个糙汉向我走来,嘴里还骂骂咧咧,“什么时候还钱?”
他们走到我面前,眼镜仔礼貌地问他们是哪家的,光头发了支烟,问,“同行啊?”
眼镜仔后退两步,说让我们先谈,他不急。光头就开始横起来,警告我说今天先把利息还了,3万8,一分不能少。我担心影响里头看房,索性就豁出去盘了遍账,说半年前找你们借了10万,让我还13.8万,你们说扣手续费,实际我拿到手只有6万。这半年里面,我也还了6万多了,剩下的就不能缓缓?
“缓个毛!”光头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做的就是短平快生意。”
说罢,便开始拽我,意思是要去他们公司谈谈。我连忙说房子卖了就有钱了,再等等,我又瞥了下眼镜仔,说不信可以问他。但这三人似乎还是执意想让我跟他们走。情急之下,我掏出手机,输入110说:“我不走,但今天我也没钱!”
光头看我坚决,便问眼镜仔,这房子真是在卖了?眼镜仔装模作样地推推眼镜,说里头有人,看着像。光头见我快按下110,便丢下句:“你老卵,明天开始,我们会盯着你卖房子。”
三人离开,我喘了口气,眼镜仔把光头的烟给了我,他说他不抽烟,又安慰我说没必要怕放高利贷的,这里是上海,咱是法治社会,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我感觉眼镜仔有点瞧不起那三个人,便笑着说,你们催债的也有鄙视链?眼镜仔笑着回道,他是正规军,合法收账,是要讲道理的。但转眼,他也和我说了相似的话,意思是今天我多少要还点。
我只能无奈地再重复一遍,今天实在没钱。
“大额信用卡不还是涉嫌诈骗的,郝先生。”
“我尽快卖了房子,好伐?你帮忙和银行通融通融。”
见我没接招,眼镜仔又说,“郝先生,您的困难我一定会和银行讲,能给您争取的减免政策肯定都给您争取到位。但现在银行很急,万一起诉做了财产保全,刚好卡在房子交易的档口上,影响了您过户……”
听完这话,我像是被打中七寸。我突然觉得眼镜仔比那三个人还狠,像块冰一样冷得刺骨。但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这是阳谋。
这时,看房的人和中介一起出来,那家人面带微笑,老婆跟在后头,她的扑克脸在夜灯下阴沉地像抹了浓妆。
“郝先生,您不信问他。”眼镜仔指了指恋家中介。
中介一眼便知眼镜仔来头不小,赶忙招呼买房的人上了车。见那家子人的两厢小轿车晃晃悠悠开走,眼镜仔又把刚才的经过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中介递了支烟给眼镜仔,眼镜仔礼貌地拒绝了。
“没点办法吗?兄弟,帮个忙啊。”眼看局面僵住,中介倒给我求起了情。
眼镜仔依旧微笑,说实在没钱,他也只能回去如实交待,但看上去郝先生欠了不少钱,怕是银行没这耐心……
“怕我卖房跑路?”
眼镜仔笑而不语。中介小伙便劝,让我问亲朋好友应个急。
这大半年来,周围人早都借了一遍,我早已山穷水尽,只能默默地转头看向老婆。
“今天还多少?”老婆插话进来。
“一万二。”
“六千,多了没有,不行你就去告他。”老婆拿出银行卡,我一瞅,那是我妈的卡。
眼镜仔利索地从公文包里掏出台POS机,“那就六千,至少能交差了。”
交易完成,我问眼镜仔这样能顶几天?眼镜仔说,等他回去和上头求个情,估计半个月里能不再找你催款。我说你搞得定?他笑着说,银行早把债务外包给他家机构了,只要多少能还一些账,其他的都好说,细水长流嘛。中介也插话进来,说买房的今天回去商量下,争取明天就定下来。
看着眼镜仔和中介远去的背影,老婆告诉我,妈借了八万。我刚想感叹一句,老婆又指着我鼻子骂道:“你一分也别想动!”
我问她去哪儿,老婆说她住娘家去。
我看着她上车,思来想去,这不是天灾,是我亲手造的孽。又想她要住回娘家那间老破小的出租屋,和她妈挤在一张矮床上,胸口就像打了结。我挪动双脚,走到车前,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杵在原地。
老婆没正眼瞧我,我敲敲车窗,她不耐烦地说:“还要干嘛?”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本想说回家,可这字就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老婆:“都弄好再说吧。”
我:“我晚上收拾下东西,明天搬到我妈那儿去,省得催债的来烦。”
老婆:“随便你。”
我:“我把事情都弄好,会找个工作好好上班的。”
老婆左脸有些轻微抽动,可仍旧沉默不语。
我:“那个……车子反正在你名下,我不会动什么脑筋,要让你上班挤地铁总归不行的。”
老婆:“你明天搬东西没车怎么弄?”
我:“我叫个货拉拉,再问我妈借一些。”
老婆:“随便你。”
说罢,她发动汽车,我看着车驶离小区,想回屋,但又忽然感觉住了六年的房子陌生无比,心里头竟升起些恐惧。我默默坐在楼下的路牙子上发呆,可不曾想老婆把车又开回来了。
她把车停在我面前,摇下车窗,向我递来五百块钱。
“拿着,别瞎用,出去办事省着点,饭不要不舍得吃,还没到饿肚子的地步。还有啊,别老问你妈要钱,没用的东西。”
常年以来,我家奉行“小事女人决定,大事男人定夺”。可就在此刻,我拿着五百块现金,一时语塞,只傻笑着问老婆:“后面怎么办?”老婆回道,她这几天去外面找找合适的房子,找到了便和我讲。然后摇起车窗,又走了。
我在车后摇着手,大喊晚上慢点开,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洪亮,都快成了嘶吼。
3
清早7点不到,我把整理好的衣物叫了辆货拉拉运往我爸妈家。然后带着焦虑的心情在屋里发呆。中介早上9点打来电话,他说大事已定,我刚舒口气,他又接上句“但是”,我的心又吊了起来。
中介:“郝总,您的房子还有237万的债务需要先清掉才能过户……”
啊?
我在电话那头急了,我质问中介小伙为啥不早说,我说买房的人钱没准备好还是怎的?我哪里来的钱去先清债?
中介小伙:“郝总,您看您急的,我早就给您安排好了,您先来我门店,我们去走流程。”
待我来到中介门店,买房的那家人也来了。小伙和我们解释了一通,我听懂了五分,大脑中理解出来的样子,就是直接给钱怕我不过户就跑了,所以都得走公账,而且买房的也得贷款,交易的钱都在指定账户上流动,哪个流程卡了,钱就动不了。
总而言之,我得先把房子里的账清了,中介让我稍安勿躁,先签合同。这些干完,他又借来辆车,说去垫资方。我一下便反应过来,是啊,可以找人“过桥”嘛,于是弄好材料便上了路。
我问他,这垫资方靠谱不?中介笑笑说,都是熟门熟路的生意。我问自己的征信烂成那样,对方肯做吗?中介小伙说,比我更烂的他们都做过好几单哩。
垫资方的办公场地在徐家汇的大楼里,办公区域覆盖了一整个楼层,前台处一群人排着队,对接的人早已迎在门口,老远就向我俩招手,并笑着递上依云牌矿泉水。
我挤过人群感叹道:“你家生意这么好?”
对接人说,这些都是来应聘放贷业务员的。
他看上去30岁不到,梳着大背头,银色的西装很讲究,同样都是穿西装,中介身上那套黑色的对比之下却显得俗不可耐。对接人说让我叫他小张就行。
在洽谈室刚坐下,我就着急问:“张总,这事儿怎么弄?能做吗?”
小张说都是正常流程,他管我要了征信和相关材料,去外头兜了一圈,便拿了合同回来——一个月的期限,垫资费用是2.5个点。2370000*0.025=59250元,我脑子里一过账,背上开始出汗。
我:“能少点吗,张总?您知道我卖房也是为了解决困难。”
小张:“郝总,您的情况我也知道,但如果不是我们和恋家方是深度合作关系,您这生意没别家做的。”
我:“再少点吧。”
小张:“您可以回去考虑下。”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答应。我快速地把合同签完,正当我以为事儿都结束了,小张又说要付5000块手续费。我立马火了,说刚才为什么不一起说?小张说这是两笔账,垫资费到时候和恋家走账,5000块手续费是另外的。
一笔生意两笔账,我追问到底他妈的是什么账?小张说其他都是正常费用,就差这5000块,没有走不了程序。我再次确定除手续费外没别的钱后,便拿起电话打给老婆。
“你帮我解释吧。”我把手机递给中介。
没多久,老婆便把钱转到了中介微信上。小张立即说,走,现在就去房贷公司还钱。中介让我去楼下等会儿,他还有些事儿和小张沟通。
我走到大厦楼下,思索片刻便想通了那5000块的门道。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纪录片,讲的是鲸落,一鲸落万物生,可我也不是鲸,大概也就是头猪,猪死了,蛇虫鼠蚁也能吃顿饱。这栋楼倒了,还有千千万万幢楼立起来。
“郝总!”不稍片刻,中介小伙带着我上了一辆奔驰,和小张他们前往房抵公司去了。
还账很顺利,这多亏了小张熟练的业务能力。房子上的欠账总算都清了,中介说他自己回去,而小张说要去杨浦区办事,我便让小张捎我一程,因为我爸妈也在杨浦。
或许是大石落了地,我终于有了些心情和小张聊天。我说你们家生意真好做,200万每个月兜一遍,一年以后就能生出60万。
小张:“听说郝总的生意是给超市供货?”
我:“别提了,你知道黑猩猩便利不?”
小张:“那个无人货架?我们楼里之前也放着一个。”
我:“他家欠我300万货款呢。”
小张:“新闻里说老板卷钱跑路了,那您没起诉他家?”
我:“起诉了啊,我得排队,欠1千万的还有好几个呢。”
小张:“啊?他们付款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都怪我贪大呗。刚做生意头两年,家里有关系,牛奶公司拿点货干批发,别人都是带着钱来拿货的,赚得少但稳;后来想做大,做成供应链,就给大商超大电商供货,他们这个月结上个月的钱,这不……”
我叹了口气。
小张:“这年头的生意还是短平快比较好。”
到了爸妈家附近,我转念一想,又拦下了小张的车。我躬下身子弯下腰,堆着笑脸朝车里探头,问:“张总,您们公司招人有年龄限制吗?”
小张:“40岁以下就行,郝总家里有人想找工作?”
我:“是我自己想找工作,您看……”
小张顿了顿,便加了我微信,给我发了招聘信息和联系人,临走前他嘱咐说:“郝先生,这号码是人事经理的,你就说是我朋友,没问题的。”
4
进到家里,我妈在洗衣服,桌上的红烧肉和番茄炒蛋还冒着热气,这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她让我先吃饭,然后又去忙着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衣服都是我早上运来的那些。
妈:“你们洗的衣服一点儿不干净,都是味道,我重新给你们洗一下。”
我爸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便问起房子的事儿。我连连回答一切顺利,我爸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这时,我便问我妈,那8万块是哪借来的?
妈:“问你小舅舅借了6万,怕你万一还有急用,又问你大舅舅借了2万。”
我爸从旁边接上话,“册那,我兜了一圈兄弟姐妹,屁也没。”
我妈笑着说,关键时候还得靠娘家,郝家门出事没一个顶用。我看我爸脸上挂着尴尬,便赶忙说话也不能这样讲,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人家不借也是应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我爸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问我小单去哪儿了?我说她今天上班。我爸脸上还是露着担心,忙问她晚上住哪儿?我又说她住娘家。我爸听后便站起身,走向阳台,我看他来回踱了几步,又朝我妈耳语几句,便回到我面前。
爸:“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这间房给你和小单住,我和你妈出去租房子。”
我立马放下碗筷,我妈又走过来,说这一室一厅的房子他们两个住浪费了,他们出去租个一室户的单间足够了。
“你爸和我退休金多,租间一室户笃定的。”我妈笑着说。
不过这次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刚毕业那会儿,就是我爸妈和大伯父打招呼,给我安排了工作;我结婚那会儿,也是我爸妈置办了婚房,又张罗了体面的婚礼;我想做生意,又是爸妈和大伯父商量,弄了点便宜货让我去过老板瘾。
现在回头想想,我却时常和外人说,为什么自己爸妈不是富一代。
看我态度如此坚决,我爸妈不再强求。他们只说租的房小点没关系,一定要干净,千万别图便宜,洗澡和卫生间都要有,钱不够他们就贴点。
妈:“我下午去你大伯父家说个情,让你再回牛奶公司干。”
我:“我已经找到工作了,这两天就去上班。”
妈:“以后要听话。”
我:“哦。”
吃完午饭,我睡了一觉。但很快又被吵醒,我见我妈正在接手机,满脸凝重。
来电话的是隔壁邻居,说房子外的窗门都被人泼了漆。我马上反应过来是高利贷干的。光头没唬我,他拿我没法子,但他至少能恶心我,甚至搅黄我卖房的事。
我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和爸妈交待完,便打算回去处理。但我嘴上强硬,心里却不知该怎么面对,身体也像撒了谎的小孩,总能看出些扭捏。我妈不愧是我妈,和天底下所有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无论孩子多大,她总能在细小处察觉孩子行动上的胆怯。她抢先一步站在家门口,拉着我爸,轻松地说没什么好急的。
“这种事情还是大人去弄。”我妈挥着手让我进屋,还叮嘱让我别告诉老婆。
我本想说一起去,但最终只回了句“嗯”,就乖乖地进了屋。整个下午我都在忐忑中度过,期间我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心中的愧疚——想做些家务,但发现家里早就一尘不染;想洗个碗,水槽里也干干净净。无奈之下,我只能把刚才午睡用过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这时,我突然想到张总发我的招聘微信,便毫不犹豫地打去电话。
得知张总竟然和电话那头的人事经理提前打过招呼,我心中一暖。那头说让我明天带好证件就可以去报道,培训两周后上岗,培训期没有工资,每天有15块钱饭补。
我欣然答应,毕竟每天15块也已经是我半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赚到钱。挂掉电话,又给恋家中介去了微信,让他帮忙看看情况。之后我便像完成了作业的小孩,等着父母回家。
我妈比我预想中更早回来,她一开门就让我帮忙拎东西,手上的塑料袋里装满了菜和肉,一进屋什么也没说,就钻进厨房张罗起晚饭。我瞅了瞅门外,问爸呢?我妈说我爸住在那屋了,等会儿烧点饭菜给他送去。
妈:“你爸住在那里,防止人家再来捣乱,等房子过好户就回来。”
我脑子实在转不过弯,耳朵嗡嗡地响。我妈看我杵在原地,说那屋又没断水又没断电,家具齐全又宽敞,那张大床比睡自己家还舒服呢。我觉得这话我妈说得有道理,但事情却不是这个理啊,这个理是对着我欠债的事儿吗?欠账的事儿是对着这个理吗?我想着还是回去吧,便急着出门。我妈见状立即喊住了我,略带严肃地说:“听话,大人的事让大人解决。”
大人的事?但这分明是我的事。
随后我妈主动转移话题,问我什么时候去新单位上班?我说明天就去。刚说完,我妈擦擦手去了卧室,出来后往我手里塞了一张交通卡,说里面还有100多块,是我爸的,这段时间他用不着;然后又从兜里摸出200块,说这两天手头紧,过几天退休工资发下来再给我点。
“听话,早点睡觉,明天上班精神面貌总要好的呀。”
做完了饭,我妈让我先吃,然后又从里屋拿了一床被子,将沙发整理好,让我晚上睡床,她自己睡客厅。我直说客厅的沙发舒服,自己也喜欢睡沙发,我妈便又在被子上盖了层毛毯,说这样晚上才不会感冒。
5
第二天我很早起床,认真梳洗后便前往新公司报道。
在培训的间隙,我还是忍不住把事都告诉了老婆。老婆收到消息便在微信里把我骂了一顿,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她,又问我培训到几点,我说到下午两点,她说到时候请假开车来接我。
中午吃饭时我才明白,15块钱的饭补其实就是给我们一张券,拿着它就可以到一楼的合作餐馆打饭。公司有个规定,培训的新人吃饭时必须端着碗,所以你会看见饭店里一群身穿西装的人一手端着盛着米饭的碗,挺直着腰板吃饭,场面甚是壮观。
我在这批新人里年龄最大,早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克服了心理疙瘩。新同事都称我老郝,我则叫他们小赵小钱,倒还融洽。吃到一半,张总在背后拍了拍我,我赶忙起身,像军训般站得笔挺。按照公司规定,新人看见经理级的都要起身讲话,我大声地说:“张总,中午好!”
张总看着旁边的人事经理,笑着说:“别看老郝年龄大,公司发展就需要有经验的人啊。”
人事经理赶忙接话:“老郝吸收得快,不比年轻人差。”
张总又对我说:“老郝啊,要不是做你那单,我们业务二组这季度就拿不到销冠喽。”
我躬下身:“张总您这话说得,业务上我还要向您多学习。”
下午两点培训结束,我一出公司门,就看见老婆已经把车停在外头。我连忙上前,竟然看见车后头还坐着丈母娘还有老李头。我钻进副驾驶,老婆就说赶快去爸那里看看什么情况。
许久不见老李头,我也不知该怎么谢他借我钱的事。老李头倒是先捅破了窗户纸,说那些钱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还。我连说稳定下来后每个月都会还一些,丈母娘赶忙插话,说老李头的儿子结婚了,他独身一人,存的那点钱放着也不知道怎么花。老婆则告诉我,老李头托朋友帮我们找了间一室户,房租2000不到,就是远了点,在宝山区,再开车20公里路就到江苏了,但离地铁很近。我连忙说我能早起。
突然,老李头话锋一转,问:“小郝啊,上回几个人来讨债?”
我:“三个。”
老李头哈哈大笑:“三只小册佬,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丈母娘用手肘顶了顶老李头,说在孩子面前别老不正经。其实他和我丈母娘都单着,只是听说老李头儿子反对他再婚,所以他们拉拉扯扯了好多年,至今也还是只能维持在拉拉扯扯的程度。
当我们的车快要接近小区门口时,我隐约瞧见有辆警车从小区驶出。我瞬间紧张起来,催促老婆加快速度。
我老远就看见房子的窗外被泼上了红漆,“欠债还钱”四个字成了屋子新的窗帘,地上还撒着些红色“血点”。
这时,我大脑中突然闪出那三个人殴打我爸的幻觉,这段画面如此真实,霎时我仿佛吃了整管芥末,眼睛鼻子似乎都不听使唤地拧在一起。
总楼的防盗门没锁,我直往里冲,此时此刻,我听见屋里传来好多人说话的声音,我紧张得要命,脑袋里蹿出个想法:谁要在敢动我爸,我第一个弄死他。
等来到屋子门口,我呆住了。
二伯,大姑姑、小姑姑、大姑父、小姑父……屋里站满了郝家门的长辈,甚至我表哥也在。
老李头也被这架势唬住了,我赶忙介绍这是老婆她(准后)爸,随后大家便继续有说有笑。我爸听我到了,便从厕所挤到我面前,我看他袖管高高撸起,正在用湿纸巾擦着手臂上的三道血痕,赶忙问怎么回事。
我二伯说,高利贷的来了四个人,不仅泼油漆,还骚扰隔壁邻居,说要住在屋里不走。我爸当然不肯,便和他们争了起来,时间一久,对方没了耐心,就开始动手动脚。还好二伯他们及时赶到,随后其他长辈也陆陆续续来了,当然也报了警……至于事情嘛就过去了。
我听得一愣。
二伯:“代代啊,高利贷以后不会来了,都帮你解决了。”
我满脸困惑。
二伯:“都谈好了,给了他们两万块,账都清了。”
我不敢相信。
二伯:“我出面问你大伯借的。”
大伯这人脾气有点傲,不过得知我不是欠赌债,便借了这钱。我好奇为什么高利贷能接受这方案,我二伯说,他们这种人都做短平快生意,有本事就让他们去起诉。起诉你懂的呀,一个官司进进出出,最后判下来怎么说也要小半年,如果里面再有点材料不足什么的,时间就得更久。有这功夫多做几笔生意,总好过和你纠缠。
二伯把借条还给了我,我收下条子,说大伯的钱我一定会还。
二伯:“还个屁,他大领导,有的是钱。”
我爸蹿出来说,要不是二伯拉着,那个胖子就被他打死了。二伯的脸笑得通红,直说拉倒吧,他来的时候我爸已经被人家摁进旁边的绿化带里了。我爸连连叫着,自己是滑跤,给人偷袭了。
此时,我丈母娘和老婆也进来了,又过了十分钟不到,我妈也来了,她身后还跟着我大舅舅和小舅舅。这下倒好似这屋里发生了天大的喜事,看着一大家子人嘻嘻哈哈,我瞬间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执念也都不重要了。
散场时,我爸还是说要住在这屋,一是怕高利贷的人反悔再来惹事,二是他要把屋子里外都弄干净。我说我也留下陪他,二伯便在旁嚷着:“这事大人来搞,你别操心。”
姑姑们也劝我别担心,她们都退休了,反正没事做,会轮流给我爸送饭来,只会让他胖,不会饿着他。
这两天人来人往好多人,我的烂事就这么从热闹中开始,又从热闹中结束。
6
后来房子顺利地卖掉了,虽然剩的钱只够还银行信用卡,但一些零散的小贷倒也不难还了。
张总那儿的工作我干了一个月便离了职,其实我是新人里第一个出单的,当时组长给我派了个客户,说是和我“专业对口”,我一看资料,嘿,是个干食品供应的同行。这老板在上海干了二十年食品供应链生意,在圈内颇有名气,我曾经也略有耳闻。去了客户那儿,我很快便谈妥了,这老板要抵押浦东的小别墅,但银行放款比例少,于是他想做高房价,然后多批点。
我说,多批点那利息就得高啊。
“这年头生意难做。”老板抱怨,“实体店进货少了,电商他们也不懂。”
我:“你是船大难调头啊。”
其实,张总公司的资金都是通过吸储而来,所以这都是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的买卖。这单一共放出去700万,我的奖金是什么呢?首先,公司规定有2个点的手续费,而我将这两个点的手续费谈到了3个点,利息也从年化15个点谈到了25个点。这笔放款公司除了利息收益,又先行赚了21万的手续费,而我就是在这里头提了10个点的奖金。
那天小组开表彰会,组长让我说段话以示激励,我想了想说:“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这是个好时代,大家努力,努力,再努力。”
没过几天,转念一想,我便辞了职。老婆说我傻,如果每个月都能做出业绩,日子马上就好起来。张总也很惋惜,说我颇有潜力。但我只说自己不适合干短平快的活。
——但我知道,我只是忘不了去食品老板那儿谈生意的时候,看到他苍老的身躯在偌大的仓库中勉力前行,我仿佛也看见自己曾经的背影。
多年后,看到新闻说张总所在的公司爆雷了。但那都是后话了。
我和老婆搬进了宝山区的一室户,房子还算干净整洁。我在附近的商场里找了份工作——在一所教培机构当课程顾问,收入不高,但加上老婆的工资,日子还算凑合。稳定下来后,我便好奇地问老婆——为什么当时对车的态度如此坚持?
老婆说,她打小爸妈就离了婚,亲爸对她不管不问,只能跟着妈过清苦日子。本以为嫁给我能过上好生活,没几年却又家道中落。这车就算是个念想,能让她觉得好日子还留着个尾巴。
我:“那每个月油钱也不少。”
老婆:“只能苦些你了。”
我:“那必须的。”
老婆:“从认识你到现在,你似乎总是在还债。”
我:“这话怎么说?”
老婆:“从你第一次和我约会开始,好吃好喝好玩的,你他娘全是刷的信用卡,直到办完婚礼,收上来的大几万礼金都给你还了账。”
我:“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婆:“真不要脸。”
7
那日,我和老婆去接我爸从老房子出来。我爸开玩笑说终于“出狱”了。
他惋惜地说,房子里还剩几个大家具就都不要啦?我说,现在的家小,算了,不去想了。
当我们离开时,有老邻居冲出来叫道:“老郝,钥匙没拔!”
一听有人叫“老郝”,我和我爸同时转过了头。
-END-
作者|羊毛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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