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会把我们所有人蒸发。
最平常的一天
文/小赵
我住寿县,环蓉城经济带的重要一环,那条全国闻名的大道之终点。
这边房价比蓉城便宜不少,非常适合蓉城的打工人通勤。
最近情况有点反复,大家重新戴上了口罩,来往蓉城的主要道路都设了相关检查站,挺堵的。
昨天我特意提前下班,绕路回寿县,路过黑龙水库。往常水库看着像大海,没有边,过桥的时候感觉就像漂在水面上。今天,桥体的承重柱彻底裸露在外,侵水线斑驳,高高在上,显得水面也很疑惑——我当初是怎么涨到这儿的?
原本游船的航线被车辙覆盖,不少越野爱好者驾车在浅滩上奔驰,还有拎着水桶、挽着裤脚的男女老少,很像退潮时赶海的人群。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我吹足了空调,让每个毛孔都吸满冷气,才熄火回家。周围几个大城市都电力紧张,在家能少开一会儿空调就少开一会儿,那电是属于大家的,私家车电瓶的电才是我自己的。
上楼时,看到小区电梯内贴出告示:鉴于近期用电形势,接相关单位通知,于明天全园区停电、停水、电梯停运——凌晨5:00至下午19:00,全园区停水停电,电梯4:30开始逐部停止运行。
停水停电很正常,每个人都遇到过。我白天还去市里上班,不需要担心太多。
临睡前,我把空调调成睡眠模式,洗了澡,检查冰箱,家里饮用水很充足,还有二十多瓶,别说喝,洗个澡都够了。
上午 8:00
比正常起床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我是被热醒的。
断电后,空调出风口没有自动关闭,张着大嘴,像渴死的鱼。外面阴天,不像要下雨,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闷热异常。往常楼下会有散步的大爷和跑闹的孩童,今天小区里很静。
习惯性地按下开关,卫生间漆黑一片,这时我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今天停电了。打开水龙头,只有类似放屁的“噗噗”声,没水流出来。
给我家猫铲屎,喂猫粮,他的自动净水机也停止工作了,我把饮用水倒在临时准备的瓷碗里。铲完屎要洗手,我倒了点饮用水在手上,总觉得没洗干净。
用饮用水洗脸刷牙。我忍了忍,没在家上厕所,打算去工作室解决。
上午8:20
搬家四个月,第一次走楼梯。
黑暗的楼梯间灯火通明——很多人拿着手电筒下楼,竟然堵住了楼梯。一家人带着婴儿车,露出无助的眼神。
从三楼走到负二楼,才发现有不少人是在楼梯间纳凉的。
地下车库一点光都没有,即使打着手电筒,也只能看清两三米的距离。按理说该有应急电源,但地下车库的排风扇都停了,又或许是停转的时间不长,温度还没有上来,只是有点闷。
原来地库是有信号的,不知道是不是停电影响了运营商,这次下楼,我的手机右上角划了两个叉,一点信号都没有,和没插卡一样。
我坐进车里,打开大灯,能从车库这边照到那边,果然是科技点亮生活。
看着车灯尽头灰色的混凝土墙,绿色的防爆波活门和红色的门闸,我猜想,如果某天遭到了核打击,我们在掩体内避难,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上午 8:40
我还没出地库。
停电后,电子门禁失效了,所有车需要经人工计时计费才能出门。本来就堵,还有两辆车在地库发生剐蹭,地库回音不小,两个人的争吵声广而告之。
缓缓蹭到地库口,终于见到光线,上面还排了十余辆车。
阳光来了,信号也有了,我打开导航,从我家到检查站这段路堵的红到发黑,预计两个小时十一分钟才能到达。
又在地库口等了十分钟,群里收到消息,今天没什么会议,老板不来工作室。我遂请假,在家工作。
——家里没电,电脑都打不开,怎么工作?
上午 9:00
在地库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出地库口刚走两步,衣服就透了,黏在身上,就像摆脱不了的人生。
路上看了看小区外的网点,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
回家叫醒室友,两个人磨蹭一会儿,又从漆黑的楼梯间走下来,本来想去地库探险,放弃了,遂取车,排队,终于开出小区。
上午 9:30
一边开车一边打听,发现了一条没有限电的街,找了家面馆吃早饭。
等餐时,去隔壁商店买了湿巾和口香糖。
回到面馆,总觉得没洗漱,两个人开始用湿巾擦脸,吃口香糖。
面馆有个手台,能连到小区保安的无线电。小区有业主开车闯杆了,无线电中,保洁正急切地呼唤保安来控制住业主。
人和人的距离仿佛一下远了。
上午 10:00
不知道停电的具体范围,但能感觉到,整块区域有电的地方少,没电的地方多,即使避开上班路线还是很堵,四公里开了半个小时。
我和室友来到网吧。网吧的冰箱、空调、共享充电宝、主机和显示器都亮着,简直是人类文明的摇篮。
我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年没来过网吧了,刷身份证,上机,买水,买面巾纸,一切好像很陌生。
上了今天第一次厕所后,他扒谱子,我写字,两个人开始一天的工作。
中午 13:30
午餐订了外卖,很难吃,又凉又坨。本来12点就订了餐,商家慢了半小时,骑手也慢了半小时。
下午 17:30
在网吧待了七个小时,头昏脑涨,感觉自己要感冒了。
开始不理解学生时代的自己,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家里有猫有地毯,电脑配置还好,工作室吃喝充足,空气更流通,为什么来网吧?
晚上 19:30
吃过晚饭(网吧的泡面),驱车回家。
先路过小区A区,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明明来电了,但外面依然没什么人。为了节能,小区广场那巨大的LED屏也熄了,往日跳舞的人群如鸟兽散,只剩一个中年人坐在石凳上,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凄凉。
我本想坐在旁边听一会儿,屁股一挨石凳就起来了,好烫。
回到B区,傻眼了。门禁依然需要人工计时计费,那些32层高的住宅楼没通电,就像一块块失落的石碑——B区还是没来电。
在黑暗的地库中停车,打着手电上楼,重复上午离开小区时的一切,地库里除了闷热,还有无尽的烦躁。
晚上 19:50
还是没来电。
没有Wifi,高层的手机信号很差,更惨的是手机只剩3%的电。这个电量很微妙,如果硬挺,不知道能挺多久。如果下车回到车里充电,很可能走到一半手机就自动关机了,那我即将面对一个毫无光源的楼梯间和地库。
室友还有另一个手机,很破,没有SIM卡,只有一个App,里面存了十集《武林外传》。
我抱着手机看公元2006年的电视剧,感觉回到了公元6年。
晚上 20:00
我甚至开始计算马桶的使用方式。
一天没用马桶,水槽里还有满满一缸水。我和室友说,小便不要冲水,如果大便,就按那个1/2冲水键,这样一缸水能承受两次大便。
再次用饮用水洗脸刷牙。和衣躺在床上,但总不能8点就睡觉吧?
晚上 20:10
电器重新工作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来电了!
窗内,电脑风扇重新运转,马桶水槽再次蓄满。窗外,小区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
我来到卫生间洗澡,看着盥洗台旁边摆着的几个饮用水空瓶,这一天如梦似幻。
再刷朋友圈,不少本地朋友转发起《流浪地球》的开场旁白——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快拉倒吧,感怀喟叹个什么劲儿呢,明天不上班了?
热寂
文/萧萧
关掉车内照明,赵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摇开车窗,幽幽地吐出一口浊气。
最近天气很热,他跟女朋友为家里装不装空调的事儿吵了很久,一直没吵赢。
女朋友觉得太贵了,他心里也这么觉得,但自己每天这么起早贪黑,不就是为了想让俩人的日子更舒服些么,心下不忿,于是便离家出走,跑起顺风车。
今夜包车的是个女孩,年龄不大,妆倒挺浓,一身酒气,大行李箱傍身。她的行动有些笨拙,好在上车后没有耍酒疯,在深夜怀旧金曲电台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女孩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前男友就是前夫,准确率有八成。
深夜无聊,他干脆将车子减速,开始脑补。
女孩高中肄业,没找到好工作,只能委身于那种旧式歌舞厅,做一些招待工作。她年轻貌美,又颇有几分胆识,不仅没受欺负,反而靠脸在这片猎场里杀出了几分艳名。
至于代价——灯红酒绿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很难再对谁付出真心。
她本也不想放弃自己拼杀出的事业,即便不怎么光彩,即便那可能只是一束略显黯淡的追光、一只独属于她的麦克风、又或一双象征着头牌地位的红色舞鞋。
然后,那个该死的男人出现了。
他或许高冷木讷,又或许内向腼腆,但总归是酒吧里最不常见的怪胎。女孩一开始只是好奇,相处久了,发现对方跟那些馋自己身子的混蛋不同,有着自己的追求和事业。她开始心动了,但也凭借着多年欢场经验清楚地意识到了危险,只是情之所起,再由不得人。
之后无非就是看谁先摊牌了。
赵江觉得大概是女孩。
谁先摊牌谁输,付出越多的越难全身而退。这种一见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失去了暧昧的保护色,两人既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维系情感,又缺乏对等的见识和经济实力,最终受伤的只会是她。
也许是在一个燥热的夏日傍晚,也许是在男人又一次漫不经心的搪塞过后,女孩最终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念头。男子大概率没有不忠,感情破裂的诱因并非只有不忠一种。
她只是累觉不爱罢了。
于是她一口气喝光了冰箱里所有存酒,将房间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一口有她半身高的大行李箱里,重新画上有些生疏的浓妆,走出家门。
像是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又像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笔下的乔——总之都是些现代人会喜欢的独立女性形象。
赵江揉揉太阳穴,晚风依旧灼热逼人。
他看向后视镜,窗边的位置空空如也,他眨眨眼睛,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突然从座位后面伸出,带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和香气。
指甲画得很好看,但他不懂这个,只是注意到手腕内侧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掌心处有尚未消褪的勒痕。
看来故事没有那么简单。
“师傅,有烟吗?”
赵江有些发愣,他已经做好了应对最差局面的准备,但没想到女孩手掌一转,由竖转横,再屈起三根指头,却做出个夹烟的样子。
他从扶手箱摸出盒软包芙蓉王——这是他背着女朋友留的存货——女孩抽出一根,却没要火,就这么叼着烟缩回到驾驶座背后的黑暗里。
“醒酒啦?”
“嗯。”
“刚才那一瞬间,我还真有点怕你会突然掐死我。”
女孩笑了:“从来都是我们这种独身女孩怕你们夜车司机好吧,什么时候倒过来了?”
“我们或许不怕人,但跑夜路的谁不怕女鬼啊?”
“哦大叔,”女孩半是娇羞半是佯怒道,“你搁这儿拐弯抹角地等着我呢是不?”
赵江哈哈大笑。
此刻他几乎能够确定,女孩确实从事过一段时间的欢场工作。
等到呼啸而燥热的晚风再度涌入车厢,他才换了个主题重启话端。
“你指甲挺好看的,在哪家美甲店画的?推荐推荐呗,赶明儿我也介绍给我婆娘。”
女孩把头凑到靠背上,后视镜里露出半张精致但是带着几分疲倦的脸颊。
“我自己琢磨的。”她挑挑嘴角,“喜欢的话可以加个微信,到时候欢迎照顾生意。”
赵江耸耸肩:“那算咯,随便加陌生女孩微信,我回家还不得被她挠死?”
“真好。”
“什么?”
女孩沉默片刻,侧着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和两颗略显俏皮的虎牙。
“要是他也跟你一样耙耳朵就好了。”
“谁?”
“哦。”女孩眯起眼睛,“一个傻X。”
“看来你们感情不错。”
“爱情又不能当饭吃。”女孩再次缩回阴影中,“没饭吃的时候,人跟动物也没什么区别。”
这回轮到赵江吃惊了。看女孩的外表和穿着,怎么都不像是没钱的样子,单那个大行李箱网购都得800块往上,更别说她身上那些零散的小饰品了。
“你没工作吗?”
“失业了。”女孩低声骂了句娘,“这破年头······”
“他人呢?”
女孩还没回答,后备箱猛地颤了一下,还隐约传来呜呜声。
女孩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什么东西!”赵江浑身一哆嗦,他YY归YY,可从没想过行李箱运人这种事儿会真发生在自己车上。
“狗!是我养的狗!”女孩强撑镇定,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狗你放什么行李箱啊,那不给憋死了吗!”
“它怕生,我没有狗笼,走得又急,就只能先委屈它了。”女孩叹了口气,脸色很快恢复正常,“之前也这么拉过,放心吧。”
一番话她说得全无卡壳,赵江却一阵发冷,刚才帮忙抬箱子的记忆涌上脑海。
那绝不是一条狗的重量。
车站派出所。
远处响起高铁行驶的呼啸声,赵江和女孩并肩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花坛边玩泥巴的老头,双双陷入沉默。
这姑娘身上确实有故事,但他只猜对了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她确实从事过一段时间的歌舞厅招待,也确实在里面跟一个男人谈过恋爱。
但那跟眼下的这个故事毫无关系。
她本该是个大学生,只是刚去上学那年家里遭了地震,母亲丢了一条胳膊,父亲则被流木砸成脑瘫,时常痴傻,像个喜怒无常的巨婴。
剩下的想来也不必多说,世上的不幸虽然各有不同,但内核上大多相似。
穷。
四个多小时前,她家再次迎来了城区整体的拉闸限电。两位老人热得睡不着,她看在眼里,就把原本留着明天给手机充电的充电宝连上在街边买的小电扇,对着老人的床铺放好,然后起身到外面乘凉。
三个多小时前,她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身体已经凉透了。父亲跪在床边,眼泪和鼻涕糊得满脸都是,死死地攥着母亲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多小时前,手上写着“心源性猝死”的死亡证明换成了火化单,她从殡仪馆回来,收拾好了房间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关掉风扇,把一坐车就会闹事的父亲蒙上眼睛放进行李箱,然后叫了辆车。
她的卡里还有之前打工剩的几千块,不多,但她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带着父亲,以及母亲的骨灰一起。
警察很欣赏赵江的敏锐与警惕,但派出所毕竟不是福利机构,最后只是训诫了一番,几个小警察又私下凑了些钱,便把三人送了出来。
从兜里掏出那半盒软包芙蓉王,赵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女孩,一根自己点上。
“这回不怕婆娘回去训你了?”女孩笑道。
“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应受的惩罚吧。”赵江苦着脸问道,“你待会儿去哪儿?”
“不是说怕我吗?”女孩扮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我连亲爹都敢绑,你一个司机又算得了什么?”
“行了,上车吧,送佛送到西嘛。”
趁着女孩去给她爹擦洗的功夫,赵江摸出手机。
“喂,婆娘?睡没?你先别说话,我不跟你吵哈,这次你必须听我的,钱总会有的,咱明天就把空调安上······”
失踪
文/千山
李老汉七十岁这年夏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村里最近有那么几个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有的是在田里给庄稼浇水时失踪的,有的在家里坐着坐着就失踪了。失踪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说那刽子手心狠手辣,荤素不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尤其杀老的多一点。
李老汉有些恐慌,天天在家里坐立难安,生怕下一个失踪的就是自己。
他每天锁紧门窗,白天晚上都不敢睡死,菜刀就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梆硬梆硬,伸手就能抽出来。
门窗都锁死之后,天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也没办法,为了好好活下来,只能先暂时这样。
白天,他拿着蒲扇坐在门后头,一边小心地摇着蒲扇扇风,一边透过门缝偷偷观察周围的情况。
以往农闲时,大家都爱聚在一起打牌唠闲嗑,现在正是晌午,外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村子里,半个人影也不见,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他也躲在家里不出声。
但是躲了一会儿他就躲不住了。
家里家外都被他翻了一遍之后,他站在门后狠狠拍了一把大腿。
奶奶的,他老伴不见了!
李老汉一把扯掉门锁,拉开大门,就要出去寻他老伴。
急呼呼刚踏出门,炽烈的阳光却立即烫得他缩回手脚。盯着门外的烈阳,李老汉咬了咬牙。
他这辈子命途多舛,幼年丧父,青年丧母,老年丧子,命运对他实在没有多少眷顾,跟着他过了一辈子的老伴自然也没少遭罪。如今老了老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老伴受这种不白的冤枉。
这时候也顾不上那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他老伴。
李老汉拄着拐杖,顶着草帽出了门,先去老伴以往常去的小清河河边。
小清河距他家不算远,年轻时一溜烟儿的功夫就走到了,如今年纪大了,前些年下雨滑了一跤,侥幸没摔死,腿脚却不大好了,只能拄着拐慢慢蹭。再加上天热,稍微走几步就闷得喘不过气,他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地方。
小河边长了几棵三人合抱的垂柳,往年夏天,大家都爱聚在枝叶繁茂的柳树下吹风闲聊,坐在水草肥美的河边泡脚纳凉,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现在河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河里的水干得只剩黑黑的焦泥,以往见水疯长的水草也一棵不剩。不远处的田里,土地龟裂,庄稼渴得耷拉下了腰,直冒白汽。人坐在柳树下,别说纳凉了,屁股差点烫出泡来。
李老汉拄着拐在柳树下站了站,望着干涸的小河不住发愁。
老伴也没在这里,那会去哪儿呢?去谁家串门了吗?
烈阳下,李老汉掉转头,又往村里走。
因为那个刽子手的原因,大家都关在屋里不出门,不像以往刚在院子里冒个头,主人家就立即迎出来。李老汉只好挨家挨户地敲门问。
大家有气无力地从屋里探出半个脑袋,纷纷摇头,说没见着,但让李老汉别担心,先回家等等,说不定老伴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老汉不肯,敲到小栓子家的时候,终于有些累了,坐在门槛上歇了歇脚,先问一遍小栓子有没有见到他老伴,得知没有,这才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向小栓子讨水喝。
小栓子颤颤巍巍端了半碗水出来。李老汉一仰头,三两口就喝完了,砸了咂嘴,一转头却见小栓子在旁边跟着他咽口水。
李老汉浅浅笑了笑,摸了摸小栓子的头,说乖孩子,你自己去自来水管接点水喝吧,喝饱了再给大伯端半碗水来。
小栓子摇了摇头,说最近停电,自来水管停水了,只有晚上才会有一点水,接起来的水只够做饭的,不够全家人喝的。
李老汉问,院子里的压水井呢?也没水吗?
小栓子摇摇头。
算算日子,他们这里确实很久都没有下雨了。天上地下都渴得冒烟,这是灾年啊。
灾年偏逢怪事,人活着不易啊。
李老汉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块一直舍不得吃的糖递给小栓子,摸了摸他的头,拄着拐摇摇晃晃地去了。
那糖都化了。
李老汉又走了几户人家去寻老伴,天渐渐黑了,往常这个点,早早就闻到各家饭香了,今天却一户也没有。
李老汉有些走不动了,坐在墙角一堆干草上歇脚,听见旁边的人家里传来说话声。
“听说水电站没水发电了,城里在办公楼里上班的人都回家了,到处都在停电,咱们这小山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
李老汉听了一会儿,正要起身继续去找老伴,却听见“噗通”一声,是人倒地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里面有人撕心裂肺地喊:“来人啊,来人啊,根花热病了!”
李老汉走过去一看,只见根花浑身是汗倒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李老汉立马转头就走。
他见过这症状,那刽子手就是这么取人性命的,之前那几个都是这样说没就没了。
他拄着拐找到半夜,老伴还是无影无踪,他无助地坐在村头的大树下,止不住的心慌。
刚坐了没会儿,突然见不远处的山头上冒起白烟,风一吹,立即烧起来一片火红,在山上跳跃着,疯舞着。
李老汉一阵心惊,正要离开,就听见一声“呜噜呜噜”的警报器响彻黑夜,消防车开着往山上去了。
山火很大,映得黑夜也像白昼一般,李老汉眼神好,看见许多穿橘色衣服的孩子们从车上跳下来,拉着水管就往火里冲。
山里的火多大啊,人一进去,就不见了人影。
这么热的天,他坐在村口最凉快的地方都受不了,更不用说他们还要穿着那么厚的衣服去救火。
李老汉害怕地站起来,远远地冲着消防车招手,喊他们别去,别去。
但是他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见。
李老汉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理他。
他颓废地滑坐到地上,眼泪一颗一颗地从浑浊的眼里滚出来。
“真是不甘心,真是不甘心!”
“这地方以前多好啊,山肥水润,什么时候缺过水啊,但是老天爷旱了几天,就是能把这么好的地方都能旱成灾。人在天灾地下,像被蚂蚁一样碾死那么容易。”
“我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刽子手,那几个人其实都死了。我老伴前几天就被热死了,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怎么都不想承认她死了。明明那么多苦都受过来了,眼看着日子就要过好了,怎么一场天灾下来,人说没就能没了。”
“老天爷,你什么时候能下场雨,你下场雨,来救救我们吧!你若肯下场雨,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陪我老伴我也甘心啊!”
不远处的山上,白烟滚滚,火光冲天。
李老汉坐在村口,哭得涕泗横流。
“天上的雨啊,往川渝走走吧!”
没有人知道这场灾难什么时候过去,但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地等着它过去。
天灾之下,人类渺如蝼蚁。
而身在远方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节约一份电,再节约一份电。虽不知能贡献多少力量,但是能贡献一份力量,便是一份力量。
不止此刻是,将来也是。
在自然面前,人类虽渺如蝼蚁,但千千万万只蝼蚁团结起来,任天也动容。
极夏恋曲
文/武士零
日晕锁住太阳,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清朗蓝天。
镜头下移,画面中出现龟裂的、寸草不生的大地。飞速拉近镜头后,一颗枯死的树下,男人怀抱着女孩。镜头在男主赤裸的平板胸肌上一掠而过。
“夏天会把我们所有人蒸发。”眯眼望着天空,男主低声说道。他收回目光,缓缓拭去女孩脸上的泪痕,“不许掉眼泪,水是这颗星球最宝贵的资源。”
说着,男主将大拇指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起来——电影院中响起一阵尖叫。
张一望向身边一脸花痴的女友,不由得叹了口长气。他伸手去摸爆米花,桶里一无所有。前方的应援团一刻也不肯停,一位女粉丝站上椅子疯狂舞动灯牌,上面写着:“哥哥勇敢飞,BB永相随。”
男演员叫石式,是在去年的一档选秀节目中断崖出道的新兴偶像。他称粉丝为“Baby”,粉丝团体也为自己冠以缩写“BB”之名。石式走到哪里,BB就跟到哪里。
真是愚蠢,张一想。
不过反过头想,大冬天陪女友来看极夏灾难片的自己,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笨之人。
屏幕上的石式忽然停住,从裤兜里摸出一管彩虹,咧出满口白牙:“不惧干燥!水动力光釉唇彩,锁住嘴唇水分因子,无限水润······”
广告时间。
“真的有过这种时代吗?”女友将爆米花桶塞进张一怀中,指向屏幕,“虽然历史书上有讲,但怎么会这么恐怖,树都死光了,他们怎么活啊?”
“那就死去呗。”
“什么。”
“没什么······”张一振振嗓,给女友讲起小学历史必修课上的内容:“一百年前的二零三零年,地球气温逐年上涨,冰川融化殆尽。水分没有像当时的灾难片剧情一样化作海啸,而是穿过千疮百孔的大气,缓慢逃逸至太空······”
从第一台蒸汽机开始转动,人类用了数百年时间酿造一场灾难。而当那场名为“极夏”的灾难来临,他们却没有相应的时间去思考如何解决,只能被动地迎接着一个比往年更热的夏天,一个比去年更热的夏天,一个一年比一年更热的时代。
他们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的窟窿,美利坚大地上那些几百平的房子却依然全天供应着最大限度的冷气。走投无路的坏孩子只能想到跑路,一位企业家提出解决办法:集结全世界所有的自然资源和技术,打造无数艘前往宜居星球的诺亚方舟。
幸运的是,他们成功了。
二十年后,数千万人陆续离开地球,被转移到斯马克找到的星球,人类为它取名为“伊甸”。这里有近乎无限的水资源,一颗温柔的恒星,厚实的大气。
在伊甸中,他们吹着冷气,喝着可乐,观看偶像们主演的极夏灾难片。
“我想起来了,那个企业家叫斯马克对吧,这电影就是斯马克影业拍的。”
——斯马克,名字凭空出现在张一脑袋里,像是从没听过一样。
银幕上的男人终于收起口红,背起女孩,挂着一副意义不明的严肃表情眺望地平线。“如果电台的情报没错,这里有一座还没完全干涸的湖泊。希望我们足够幸运,英子。”
女友的注意力再次被荧幕上的男人吸引,前排的BB们也安静下来。张一抓起杯架上的可乐,目光落在前方举着灯牌的女孩身上。女孩双手撑着扶手,缓缓滑在座位上。
女孩坐下的瞬间,灯牌落在地上。
准确来说,是抓着灯牌的女孩消失了。
女孩身边的同伴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就习以为常地回头看向屏幕。
张一心中也毫无波澜,在他们生活的世界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这种现象——和你谈笑甚欢的朋友忽然原地蒸发,父母的争吵戛然而止——都是因为其中一方消失了。然后过个几分钟,他们便会出现在原本的位置,继续做着刚才正在做的事。
父母会如此告诉第一次见证“神隐”的孩子,是因为科学。等你大一些,小学老师会告诉你,这是因为量子力学,“伊甸”和地球不一样。等到高中,你到了能听老师完整解释其中缘由的年纪,却已经不想听了。这时你已足够成熟,不再在乎科学,而是电子竞技和隔壁班穿短裙的高马尾女孩。
你消失了,然后出现,什么都不记得,这几分钟的记忆从你脑海中消失了。除了有时需要从地上捡起一些东西这种事,“神隐”只对他人有意义,你的时间是连续的。
有些麻烦,但神隐现象一般不会超过十分钟,这是写在高中教科书上的规律。
阴谋论者说,神隐现象是虚假的。
“阴谋论者······”张一用力甩甩头,试图将纷乱的思绪从耳道中甩出去。
银幕上的落难鸳鸯走在一条荒废的公路上,遍地都是被人抛弃的汽车残骸。不远处忽然传来刺耳的引擎声,男人警惕地将女孩护在身后,几台摩托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者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俩。
“又来了,烂俗的桥段。”
“你说什么?”女友立马转身质问。
张一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不悦,接着说道:“废土中的劫掠者,占据水源的匪帮。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人能写出这种剧情,接下来就是打斗戏、追车戏。女孩被匪徒带走,男人化身复仇天使,杀出个尸山血海。”
“我就烦你这一点。”女友深吸一口气,“就你超脱,什么都是垃圾,对吧?你要是不想陪我看,就别答应我来,少在这暗搓搓恶心人。”
“我······”
“别说了,晦气。”女友生气地扭头看向银幕,很快被帅哥刺激的武打戏吸引。
张一挠挠脑门,手表屏幕随之唤醒。
15:30
············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电影,张一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妙的焦躁。被甩远的思绪重新钻回他的大脑,神隐现象。他下意识看表,三点三十三分。他想要转移注意力,思绪却一次次被扯回来。
从那个女孩消失开始,他便一直忍不住看表。
他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抗拒“极夏”与“神隐”这两个词相关的话题?女友说出“斯马克”的名字时,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忽然出现在的他脑子里,就像这段记忆一直存在,只是被封锁住了一样。
铸造诺亚方舟的男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和企业家——不,他曾经听过这个名字。高中时代的他不在乎电子竞技和隔壁班的女孩,他在乎科学,他渴望理解万物。
他曾是个好奇的孩子,他的卧室地板上躺满仿造的旧地球纸质书。他的天花板上有一整片星空,每天夜里他都在银河系的拥抱中入睡。
十三年前的夏天,张一第一次见到有人因“神隐”而恐惧。
上一秒,那个老师还在讲解地球的文艺复兴时代。下一秒,他消失了。他的粉笔落在地上,甩成两届,课堂里响起一阵欢呼。老师在课堂上“神隐”,这种好事可不是每天都能撞见。
三分二十秒后,老师重新出现,张一在他的脸上发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表情。没人会因为生活中的普通现象恐惧,但他分明在老师脸上看见了恐惧。
“多久了?”老师双手撑住讲台,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他身上,“我消失了多久?”
三分二十秒。
没人会记录“神隐”的时间,这是张一的怪癖。
从这节课以后,老师每一次消失,都会向张一询问具体时长。
——荧幕上,几场激烈的打戏后,男主总算歇了下来。银幕中的背景是满天星空,一对主角在废墟般的城市中升起篝火,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男主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塑料罐:“亲密时刻,拒绝尴尬。Code牌口香喷雾,让你尽享暧昧时刻。”
广告时间。
张一焦躁地叩击着表盘,甚至忘了观察女友的情绪指数。电子表屏亮了又熄,15:32,已经超过十分钟了。教科书上说,神隐现象一般不会超过十分钟。但什么样的教科书,会用上“一般不会”这种模棱两可的描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超过十分钟的“神隐”,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了,强迫性思维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他找不到解,恐惧如影随形逼近,冷汗层层叠叠钻出来,浸透他的内衣。
这场面就好像你正在触摸极大的恐惧,但你无法制止自己,你就像一台失控的车,只能眼睁睁撞上护栏——而他甚至尚未理解这恐惧从何而来!
就在张一即将崩溃之际,女孩出现了。
女孩甫一出现,她身旁的友人便发来质问:“什么嘛,走这么久,哥哥苦练了十五天的肌肉都没看见。你知道吗?为了拍这戏,哥哥连续三天都没吃碳水,三天瘦了八十斤,DDDD,YYDS!他真的······我哭了!哥哥的辛苦是可以这样忽略的吗?”
女孩愣了一霎才明白自己遭遇了“神隐”。在她自己的感知里,时间是连续的,她从没离开过。她捡起灯牌,回应道:“我寄了呀!我真的栓Q!但我也没办法啊,这种事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没必要这么DDBR吧!难道还要我给你说DBQ?”
“你还好吧?”女友似乎发现了张一的不对劲。
张一勉力擦去额头上的汗,不再看前面两个女孩吵架,冲女友笑笑:“可能是太闷了,有点呼吸不过来。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别看了,出去透透气?”
“没关系。”
“哦,随便你。”女友立时看向银幕,不忘记嘟起嘴,似乎在提醒着张一:我还在生气。
广告时间即将结束,张一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前排二人的争吵也结束了。那位神隐十二分钟的女孩对朋友说:“那说好了,我们忘记吧,你还是我闺蜜。”
“嗯嗯。”另一个女孩狠狠点头,“属实DBQ,我们忘记吧。”
——这是个只要想忘记,就会失忆的世界。
张一的那个老师姓赵,总戴一副变形的金属框眼镜,高度的玻璃镜片雾蒙蒙的。赵老师不在乎别人听不听他的课,像是完成任务似的,一下课就往外走。除了遭遇“神隐”的时候,张一没见他在意过任何事。
两年,赵老师在课堂上遭遇了八次神隐。
这个数字对正常人来说不多也不少。每次从张一口中得知时间后,他都会哦一声,重新挂上麻木的表情,开始讲课。但他脱离神隐状态瞬间的那种恐惧,是无法掩盖的。
张一好奇不已。
一天放学后,张一路过教职工办公室,看见赵老师独自待在办公室里。他鼓起勇气敲门,赵老师看见是他,竟没有惊讶。张一尚未发问,赵老师已先开口,“很少有人会计算神隐的时间,你很特别。”
“老师,你为什么会害怕?”
赵老师错愕地看着张一,他以为自己把情绪隐藏的很好,于是明知故问:“怕什么?”
“怕神隐。”
赵老师深深看了张一一眼,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缓缓说道:“身为我的我,忽然从世界上消失,再忽然出现。在这个过程中,我经历了什么?我是去别的地方走了一遭,还是压根没有去过任何地方?如果我没有去过任何地方,那么刚才的我便消失了。”
“如果我消失过一遍,重新出现的这个我,还是我吗?”
“我不理解。”张一摇头,“因为我记得神隐前一秒发生的事。”
“那不能证明什么。”
“如果我感知中的时间是连续的,你的说法便不成立。”
“你真的想要知道么?”
张一点头。
“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这是个只要想忘记,就能失忆的世界。”
——星河下,男人拥抱着女主,轻声说:“忘记吧,忘记所有的不愉快。这是个想要忘记,就能失忆的世界。”
女主闭上双眼,然后很快睁开。她拭去泪水,惊讶地看着男主。男主朝她微笑点头。
电影院中响起哭声一片,女友扯过张一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哎呀我的妈,这也太感人了。”
“是的。”
女友诧异地望向张一,似乎听见天方夜谭。
张一说,“所有不愉快,痛苦与恐惧,只要你下了忘记它的决心,回忆就会瞬间从你脑袋里消失。在伊甸中,我们从出生起就拥有这种能力,这是上天的恩赐。”
前排的两个女孩并没有在开玩笑,她们是真的“忘记”了争吵的部分。和神隐现象一样,这是人类在来到伊甸星球后才拥有的能力。生物学家说,这是进化,我们正在逐渐取得大脑的权限。
那一天,赵老师向他昭示了真正的恐怖。
“只要想忘记,我们就会失忆。我们会从原地消失,然后忽然出现。而与之相反的,我们来到另一颗星球,一百年过去了,我们还在看电影,还在延续地球上的生活方式,年轻人还在使用着文献中记载的网络语言,我们似乎一成不变。”
张一感觉到本能的冲动,有个声音正在对他大声呼喊。
快出去吧,离开这间办公室,现在还来得及。
但他一动未动,像五岁的夏天,他亲眼看见温柔的母亲在厨房中人间蒸发,他痴痴望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数着时间。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母亲没有回来,她再也没有回来。
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啊,百万分之一的机率——大人们轻描淡写地描述这件事。如果他们说一件事的发生概率是百万分之一,这意味着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无法理解你的痛苦和恐惧。
从那天起,他开始计算他人神隐的时间。
“多么壮丽,又多么奇怪的故事啊。集结整座地球的资源和技术,打造前往另一座星球的舰队。有些人爱听这种故事,他们不管其中的细节,但如果翻一翻故纸堆,你会发现,他们没有这种能力。”
“他们最大的成就是把人类送上一颗近地卫星,航天技术在之后一百年内再无寸进。这些内容不会出现在极夏灾难片里,因为人类无法接受真正的恐惧。张一,不要思考,思考会给你带来恐惧。因为我们引以为傲的科学技术并不如我们所吹嘘的那么强大,如果你真正看过一百年前的新闻,你会发现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还流浪呢?在宇宙的尺度上,我们就像个刚学会爬行的婴儿。”
“你知道么,除了众所周知的航天计划,斯马克集团旗下还有一家低调的公司。那家公司研究的是脑机接口和意识上载技术。就在极夏灾难的最后十年,斯马克展开了对马里亚纳海沟的开发计划。不久后,斯马克说他找到了永生的方法。让我来告诉你,伊甸是个巨大的谎言。”
············
“不要愤怒,不要恐惧。没人在乎你知道了什么,这是个无法建设也不能破坏的世界,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忘记。”
——镜头最终停在镜子般平静的湖泊上,男女携手站在湖边的山崖上。
男主深情款款地对女主说:“人类,最擅长的就是寻找希望。不要绝望,我们还有明天。”说着,他忽然露出坏笑,“即使地球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也要制造一个族群。”
即使是烂片,这种台词也太蠢了。
慷慨激昂的配乐随之响起。
影院亮灯,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牵着女友湿漉漉的手,张一感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没有海啸,海啸不动。
大海,正在一点点干涸。
全世界最强大的水冷系统随之失能,在这个过程中,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巨型服务器集群逐渐升温,瞬时超过温度临界点。
警告,系统发生错误——消失——系统修正——找回数据。
神隐。
说不清哪天,或许就在明天,最后一滴海水化作水蒸气,服务器彻底曝露在烈日下——
“忘记吧。”张一说,“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和担忧。”
因为这是个只要想忘记,就会失忆的世界。
张一抬起头,望向冬日里灰色的天空。一颗洁净的雪花飘落下来,在他的手心融化成水珠。
这世界到处都是水,每座城市都有多到让人心烦的湖泊与河流。到处绿草成荫,气候完美得像一场谎言。
这是地球的极夏,没人可以逃离的极夏。
夏天会把我们所有人蒸发。
让我忘记这件事,像个没有烦恼的Baby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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