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时常能在网上发现“不是硬科幻的科幻作品不配被称为科幻”之类的的论调,自作主张开除了诸如《星球大战》一类太空歌剧作品的科幻籍,并将国内妇孺皆知的寥寥几本作品奉为圭臬。对此我觉得,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叶公好龙了。如果将真正意义上的,硬到能磕掉牙的科幻小说摆在他们面前,恐怕能熟悉其中物理概念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说享受整个故事了。
《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
“真理不是大厦,是流沙…”
如果你是第一次知道伊根,那么第一次接触到的他的作品大概率会是《闪光》或者《暗整数》,这是他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二。在这两篇同属一个世界观的短篇小说里,伊根充分应用了他数学专业的理论知识。德国著名数学家希尔伯特曾经说过:“如果连数学思维都有缺陷,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真理与确定呢?”就如同特德·姜的《除以零》一般,伊根大胆地对一切事物存在的基础——数学理论的本质提出了质疑与新的思考。数学的“缺陷”不仅被发现,甚至变成了武器。
《闪光》
数学真理是本身就存在永恒不变的,还是被创造出来的?一切的一切都始于艾丽森的一个玩笑。不,也许它并不是什么玩笑:“只有当某个数学定律能被某个物理系统证明为真,这个数学定理才为真”。“我”对此感到嗤之以鼻——宇宙大爆炸发生后,一团没有意识的夸克-胶子等离子体不可能停下反应而去填补数学逻辑上的空白。但被中国的超级计算机“闪光”所证明的“缺陷”却似乎颠覆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根基:在某些大的难以想象的数字下,命题S和非S都同时为真。两套互不相容的数学之间的边界逐渐被“我”与艾莉森发觉。是封死边界,保存近侧数学的完整性;还是消灭边界外的一切,让远侧数学从此消失?选择并非那么简单。暗流涌动之下,“工业代数”公司也在寻找“缺陷”以此牟利,而边界的另一端,是服从另外一套数学物理定律的文明…真理从来就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而是流沙堆成的蚁穴,一触即溃。
“工业代数”公司这一设定很有赛博朋克作品的味道
如果说《闪光》里,“我”与艾莉森和远侧数学的未知文明建立了某种稳定的外交联系,那么在它的续集《暗整数》里,双方则展开了一场以数学定律为武器的全面冲突——是不是很耳熟?《死神永生》里,关一帆向程心绝望地透露了他推测可能存在的“数学规律”武器,《暗整数》中,伊根则描绘出了这种恐怖武器的模糊轮廓:“被检验的命题周围有多个命题与之相邻,如果这些相邻命题通过投票否决掉被检验的命题,边界就会发生移动。但坎贝尔的‘暗整数‘不是靠逻辑推理围攻远侧的目标命题,而是直击‘整数’概念的深层瑕疵。”如果存在能够颠覆两个文明力量对比的终极武器,那么猜忌与恐惧的阴云便笼罩了两个文明交流的所有渠道,战争也随之而来。数学开始崩溃:飞机坠毁,股市震荡,服务器瘫痪…这些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开始罢了,最终当人体内的生化错误积累到无法修复的程度时,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会主动按既定程序走向末日。值得一提的是,《暗整数》于2007年出版,《死神永生》则于2010年出版。想象力在大刘之上的,确有其人。
伊根在《闪光》中,展现的是柏拉图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冲突。而在《暗整数》一篇中,他的灵感可能来源于数学界的“超有限主义”。这两篇数学科幻小说都被认为是伊根“外在宇宙”的典型代表,硬核至极。
“如何在动荡不安的世界活下去?”
如果你是诺兰的忠实影迷,那你大概率会和伊根的短篇《黑暗狂奔》(Into Darkness)产生强烈的共鸣。《星际穿越》中虫洞的相对论效应使得转瞬间便是沧海桑田,《信条》中无情的热力学之箭指引着一切走向混沌与毁灭。这篇于1992年发表的《黑暗狂奔》,同样也是在探讨虫洞与时间的话题:从未来降临的虫洞灾害侵袭了这个脆弱的世界,而“我”则试图去拯救那些被吞噬的,朝着无尽黑暗单向狂奔的可怜虫们。
《星际穿越》“卡冈图亚”
作为伊根“外在宇宙”的另一篇代表作,《黑暗狂奔》也同样事无巨细地展现了“虫洞救援”的每一个细节:装备有环式激光引导系统与高速喷漆枪的直升机、为虫洞特殊引力环境定制的救援轮椅、降低营救者血压的药物…虫洞内部的时间与某个空间维度交织在一起,它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连光也是如此,只会向虫洞的中心方向传播——那个中心点代表着时间前进的方向,因此任何远离中心点的尝试都是不可能的。当虫洞的吸噬口吞噬你时,你只能带着被困者向着虫洞的中心前进,躲过房屋废墟形成的障碍,祈祷着能在虫洞消失前穿过那个中心点,来到几秒后的未来后幸存下来,而不是被虫洞消失后的物质均匀化效应杀死你身体里每一个最微小的生物结构。
“当不可预知的未来成为不可改变的过去,风险必定会以某种形式坍塌成定局。”
《信条》,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虫洞的性质已经决定,当你进入吸噬口的那一秒开始,你幸存了多少秒的“可能性”已经注定,只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但对于“我”这样的虫洞跑者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虽然命运无法改变,但你只能尽力而为,向着黑暗的终点狂奔。是不是听着有点像决定论最终赢得了这场虫洞内的哲学辩论?但自由意志依然有着它回旋的空间:在《黑暗狂奔》的虫洞内,人体所占空间的微不足道使得量子效应依然能起作用,你还能做出顺应自己意志的选择,还能选择救或者不救一个受害者。“消失后”的虫洞也是如此,你永远也不知道它离开,是因为想停留原地的尝试失败了,还是离开原地的尝试成功了?概率曲线在不断缩短,但它永远都存在,哪怕概率是十万分之一;“我”救出的人,很可能下一秒又死于虫洞。这种物理学上的不确定性让我不禁想起了《球状闪电》,想起了丁仪的宏电子,又想起了林云最后的蓝色量子玫瑰。纵使无论过程如何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方向与距离上朝着黑暗一路狂奔,最终都会走向虚无与死亡。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能利用那微小的不确定性,去为我们的人生创造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们是自由的,还是各种观念的造物?”
这是熔毁时代的第四个年头,人类不经意且无法逆转地越过了某个意识奇点,触发了全球性的精神突变——人类的信仰产生了物理上的引力,而不同的信仰产生了不同的吸引子,陷入其中的信徒则无法挣脱。基督教、东方哲学、犬儒主义、理性主义…各异的吸引子都在为争抢信徒而战,彼此发动着一场场不流血的十字军东征,人类社会完全陷入到无序与混乱中。而“我”是个信仰空白的人,是这个时代绝对意义上的异教徒。“我”每天小心翼翼游走在不同吸引子的中间地带,维持着心灵的绝对自由,直到开始迷茫自己前进的最终方向…
“信仰是一种尝试,一种用人类语言解释超越人类现实的高尚的尝试。”
《游离之境》(Unstable Orbits in the Space of Lies)就讲述了这样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可以算做是伊根所有的短篇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篇。这篇小说没有什么特别艰涩难懂的理论,而是转向了对人心灵“内在宇宙”的探索。这是个无比沉重肃穆的话题:从古印度、古希腊哲学,到百家争鸣,再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从基督教兴起,经过了教父哲学与经院哲学的统治,到宗教改革,再到尼采放出上帝已死的豪言。生活是充满悲剧的,人活着总要为自己的心灵找到避难所;而宗教或者哲学,那些人类所一秉虔诚的,都在一次次社会的变革中变化。但我们有没有思考过,这条看似无限延伸的精神之路究竟有没有终结呢?人在满足了可言说的的全部需求之后,能不能没有任何所谓的信仰,精神一片空白地过完这一辈子呢?小说中“我”这些不被任何吸引子捕获的游离者,其实在偶然中已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奇异吸引子,创造了新的宗教,并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所捕获。
《宇宙探索编辑部》,一个追寻意义的故事
《游离之境》看似荒谬的设定下,实则展现了“我”这类人在现代多元意识形态和宗教信念的夹缝中生存的状况,隐喻了现代人信仰缺失的问题,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信仰空白的游离者罢了。把目光从虚构的小说转移到现实,这样的问题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见一斑:就我所处环境而言,我接触过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无神论者,一些人开始尝试阅读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加缪与萨特的理论则成为了那些“文艺青年”中流行的时髦哲学,但这两类人基本也都是对哲学浅尝辄止而已。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唐志军一样抛下一切去追寻什么人生的终极意义,平凡的绝大多数都只是为了生计而奔波,为了“去码头整点薯条”,他们对信仰这个神圣的话题几乎零思考。而在这个“内卷”成为高频词,充斥着多元价值取向,未来混沌不清的“后现代”时代,信仰的缺失更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写在最后
迫于篇幅,只选取了三篇伊根的代表短篇进行详细介绍,但对于他另外的优秀作品却只能在此一笔带过。譬如对生物基因工程深入描写,有着《遗落的南境》一般怪异美感的《谷壳》;在同一世界观下的《学习成为我》(Learning to Be Me)与《亲密》(Closer),探讨自我的哲学定义,以及个体和他人的亲密关系;和刘慈欣的《光荣与梦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涉及难民问题,展现人文关怀的《零分表现》(Zero for Conduct)。作者写道:“贯穿这些故事的主线,也许是当我们观察和操纵物质世界的能力不断增强,抵达了某种基底层,开始触及深埋在我们的价值观、记忆和身份之下的更微观结构时,所爆发的种种人性冲突。”希望这位科学硬核与人文关怀兼备作家的作品,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与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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