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不是我的女友,这是我刚刚发现的事情。
如果只从日常行为判断,我决计发现不了这个惊悚的事实——她爱喝的奶茶仍是茉莉奶绿;辛辣的食物仍是她的最爱;就连胃口也还是那么大,拼命吃着能吃到的每一样东西,然后大口咀嚼健胃消食片。
她只做错了一样,但那是无可挽回的破绽——
1
当我手指向百货大楼里标注着13.76元的价签时,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13.76元诶。”
“确实很便宜,你要买吗?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她倚靠在我身上,用可爱的声音撩拨我的心弦。
“13.76元诶。”我有些发愣,甚至将那个价钱重复了一遍。
“想买就买嘛,我又没有拦着你。”她嘟起嘴。
就在这一瞬间,我透过她美丽的躯壳看到了更深处,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灵魂。
在我和女友之间,13.76是一个特殊的数字,从字面上就不难判断,它并不是纪念日、身高、体重等一系列日常数据。
它来自一个关乎尊严的游戏。
多年前我们刚在一起时,她时常抱怨我记忆力差劲,终于忍无可忍的我向她回击:“你说的那些都是很小的事情,没人会在上面费脑筋,就像我现在游戏里的这么多无效数据,没人会在意它们到底是多少。”
我指着游戏中的金条数对她说,“13.76,这是我现在拥有的金条数量,但它很快就会变——14、15,天知道多少,那么我记下它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记住了。”她气势汹汹地呛回来。
“你总会忘掉的,甚至很快就会忘掉。”
“永远不会!”
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们开始围绕着这个数字开展争斗,我们会在对方最松懈的时候,暗含杀机地提出问题——
“13.76是什么?”
到最后,当我们都明白对方不可能再忘掉这个数字时,她终于为这愚蠢的行为找到了一个更愚蠢的安慰说辞。
“其实也不算完全没用,比如哪一天外星人入侵地球,它们暗中替代人类时,这个问题可以用来辨别身份。”她煞有介事地和我约定,“如果有一天我们谁对这个数字露出茫然,那他就是假的。”
“万一我真忘了呢?”
“你会吗,我不会。”她骄傲地昂起头。
2
从睡梦中醒来,我用力甩了甩混沌的脑袋,梦里我好像揭破了一个十分可怖的真相,醒来仔细回想却全然记不清。
“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我终于从睡意手中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我打开门,一个陌生男人拿着精致的塑料袋站在门口。
“马泰先生,这是实验室的检查结果,这一次没有使用邮件派送,而是由我亲手送到。”
“检查结果?什么东西?”
面对我的疑问,男人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马先生,很抱歉向您宣布结果,但这是您必须直面的事实,您的记忆正在消退。”
“记忆?消退?”
“由您的脑部共振图谱、脑电监测等多项数据综合分析,您的大脑受到了外界因素影响,由影响发生之日起,以24小时左右为期限,您会丧失几乎全部的短期记忆。”
男人耸了一下肩膀,“通俗点说,您的记忆只能保留约24小时,每天对您来说都是独立的一天,和您的过去彻底割裂。”
烂俗的情节。如果注定有某种电影情节要发生在我身上的话,这种“一日轮回”能排进我最厌恶的前三名。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本,“接下来是我的个人建议——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最好写下来,这个本子随身携带,不然会有很多困扰。”
“等等,这没办法治好吗?”
“脑部是人类最无力探索的器官,记忆则更为玄妙,所以是的,我们无能为力。”他看着异常冷静的我,自己反而有些无措。
男人想了想还是安慰道:“不过科技发展的速度远比想象中快,瑞丰医疗已经在记忆医学上有了多项重大突破,也许你某天醒来,这将不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他拍拍牛皮本,“所以好好记下重要的事,努力生活下去。”
目送着男人远去,我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惊慌,这真奇怪。我下意识摸摸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硬物膈应着我。我向怀里掏去,指尖是皮革的触感。
那是一个牛皮本,就和男人递给我的没两样。
想想也是,既然去了医疗机构做检查,那么我对自己的记忆消退一定有些觉察,做出应对是必然的选择。
我想起醒来时那个无比模糊的梦,或许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在我生活中的要事。
我随手翻开笔记本,原以为里面会是备忘录一样的事件记载,但里面全是资料,剪报,以及推理。
一切都由一行文字始——
熙雯,她没有答出13.76的含义。
OK,命运是比大多数编剧更专业的创作者。大家的开头同样烂俗,但它非要向我展示,它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3
[记忆消退的推测]
我的记忆出现问题,大略是因为九月那次自驾远航。
节假日,我与熙雯去了雅加达海边,熙雯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海边的小艇,我们便租了一艘向内海开去。
我原计划下午四点返航,却没想到路上遇见了罕见雷暴,快艇所有仪表突然失灵,紧接着就是雨和巨浪,我们被搜救队救起,随后被送往瑞丰医疗进行全身检查。
[剪报]
瑞丰医疗在脑部医疗领域再次斩获尖端成果
美媒:瑞丰已成为脑部医疗之最
瑞丰董事长之女车祸身亡
瑞丰董事长开幕式露面,憔悴身形令人担忧
[推测]
我的记忆经常无故缺失,我的脑袋可能出了问题!
我已经联系了一家医疗实验室证实想法,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是少数几家没有瑞丰背景的医疗机构之一,我不信任瑞丰!
熙雯没有答出13.76的含义,这非常不正常。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曾多次旁敲侧击向她询问这个数字——她真的一无所知。
熙雯或许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
想要替换一个人并不简单,一方面需要准备时间,一方面需要磨合生活习惯。熙雯和我朝夕相处,唯一的机会就是那次海上事故发生后。我的记忆消退向替代者提供了天赐良机,很多生活中的违和感都会被忘掉。
这么说来,唯一可以施行计划的只有瑞丰——为我们提供医疗服务的机构。瑞丰的脑部医疗技术十分顶级,如果猜测大胆点,或许熙雯身体里已经是另一个意识,比如瑞丰董事长那个因车祸身亡的女儿!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尽管相比更普通的人生活会优渥些,但那对揭开事实真相没有任何帮助。瑞丰这样的庞然大物,摁死我甚至用不上一根手指。
所以,我需要一个攻守同盟的伙伴,这个伙伴要有足够的正义感,足够的人脉,足够的能力。由于记忆消退,我并不能从记忆中得到有用的信息,但或许是天意,我从报纸上找到了这个满足我一切要求的人。
报纸上他手拿着锦旗接受褒奖——警民合作再破大案,这说明他能力出众,相关信息表明他与王氏财团不和,这说明他有足够的正义感。至于能力,能与王氏财团站在对立面,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江城神探林安乐,我从他眸子里察觉到了求知欲,他一定会对我的故事沉迷。
4
“你是说,你的女友被夺舍了?”
林安乐错愕地看着我,茶杯一时之间都忘了放下,他的妻子站在身后,脸上尽是极力掩饰的笑容。
“我说先生,我的确是个兼职的侦探,但仅限于现实框架内的事情,这种怪力乱神的猜测,我很难帮您调查。”林安乐身子往后一靠,双手摊开。
这是送客的征兆,我必须在下一句话就抢回他的好奇心。
“王氏财团有瑞丰的股份,你不觉得奇怪吗?据我所知,王氏财团从来没有向医疗方向发展的意图,唯一和医疗有关联的——王德川年纪很大了,恐怕身体多少有些毛病。
“越有财有势的人,越想多吃多占,王德川恨不得长生不老吧。借尸还魂之类的手段,实在太合理了。”
“我仍然保留意见。”林安乐重新坐了起来,“不过我会调查的,任何罪恶,我都会揭个底朝天。”
“尤其是关于王德川的。”我得意地在心里替他补充。
“如果一切真像你所猜测的,你女朋友被夺舍的发生地就一定在雅加达的那家瑞丰医疗中心。跨境侦查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林安乐带着我从一个个巷口穿过,最后一头扎进一幢灰扑扑的房子,房里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还有一个披头散发,和气味同样腐朽的年轻人。
“阳仔,一个大活儿!”
被称为阳仔的年轻人将电竞椅使劲一转,面朝向我们,“多大?”
“雅加达的瑞丰医疗中心数据库。我需要你找到一份九月的医疗计划,内容不详,但密级很高,内容非常离奇,很有可能超出我们目前的认知。”
“你提供的信息可以再模糊一点。”阳仔脸上肌肉一阵抽搐,随后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动。
林安乐随着键盘敲击声向我解释起来,“你我都知道,夺舍不可能是用法术鸠占鹊巢,终究还是需要科学的手段——手术,或者其他仪器。这么尖端的技术必定很复杂,操作者也需要制定详细的计划。”
“如果你的女朋友真的被夺舍,那么这个医疗计划一定曾存放在雅加达瑞丰中心的数据库内,只要找到它,就能证实你的猜测。”
“侧信道攻击,”看着阳仔熟练的攻击手段,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名词,“这是一种利用功耗、电磁辐射等信息破解安全系统的非侵入式攻击,比传统的数学破解更为有效。”
“你朋友挺懂行。”阳仔挑起嘴角。
林安乐惊异地看了一眼我,就连我自己也震惊无比,我印象中自己从未学习过这些东西,现在它们却实实在在进入了我的脑海。
难道我也被人夺了舍?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可以完全删除掉。”沉默了许久,阳仔的声音终于传来,“你们一定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是什么?”我和林安乐异口同声问道。
“克隆人计划。”阳仔的话让我打了个冷颤,“人的器官会衰老、病变,这是人走向死亡的缘由。但如果有健康新鲜的适配器官以及血液,人的生命可以延续很久。更夸张一点,如果人可以不断将意识移植到健康新鲜的肉体中,那么人将获得永生。”
5
“你女友是长这样么?”
在雅加达的街头,林安乐丢给我一张照片,上面的女性妆容放肆样貌跋扈,比我的女友长相成熟,但实实在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的脸:“她是瑞丰董事长的女儿,听说九月和本地飞车党飙车出了车祸,同样被送入了瑞丰中心。”
“这也太巧了。”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找到了一个在瑞丰工作的救护系统人员,任何急症病人被推入抢救室都要经他们之手。”
林安乐所说的救护系统人员30来岁,秃头,黑黑瘦瘦带着典型的马来人特征。他起初缄口不言,等到林安乐将几张美钞压在他的手掌下,他又突然知无不言。
“对,那天瑞丰董事长的女儿的确被送进了急症室,听说是飙车出了车祸,全身多处创伤,加上动脉破裂,送进来的时候就基本宣判死刑了。”
“还有一个女孩,和她同一天被送进来,对吗?”
“对,是个从中心医院转来的病人,一起的还有一个昏迷中的男病人,当时两人脸上蒙着手术布被送进的医院。”
我有些丧气,“也就是说你没看到他的脸?”
林安乐适时又塞过去两张美钞,他大喘气的毛病立马好了过来,“路上经过一个露台,有那么一瞬间,风吹起了她脸上的手术布。你猜怎么着——那女孩子长得和董事长女儿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送进来的时间相隔多久?”
“两个小时左右。”
“不可能,”林安乐一把按住他攥紧美钞的手,“瑞丰董事长的女儿车祸严重,根本撑不了两个小时。”
“真是两个小时!”那个马来人极力辩解,“我们有救护车入库记录,你不信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甚至可能更久一点。”
“嘭嘭。”两声闷响回荡在街边小吃店的巷口,紧接着摩托疾驰而过,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消音器下的枪声。
马来人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张嘴发出咯咯声,突如其来的两声枪响送走了他,一枪贯入肺叶,一枪贯入喉管,典型的double tap射击术,但由于杀手骑着摩托移动射击,爆头的那一枪略有偏移,只打到了喉管。
林安乐此时已经翻倒了好几张桌子,整个人压低隐蔽,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藏在哪张桌子后面,足足几分钟,他才警惕地从一张桌子后探出脑袋。
“抱歉,没顾上你。”他自顾把桌子扶起,向老板支付了赔偿,“下次记得躲啊,那么站着你是真不怕死。”
“这场面我哪见过,吓到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不是不躲,只是觉得没必要,我不知道自己的自信来自哪里。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我能知道侧信道攻击,能认出double tap射击术,甚至在杀手的枪口喷出火焰时,我第一时间就意识到,那两枪是瞄着马来人而去。
我的身上正在发生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变化。
6
“这件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阴暗的出租屋里,林安乐举着一块写字板和我开起了会议,这是他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安全屋,他的能量真令人震惊。
“首先是马来人被杀,这说明瑞丰医疗不想被人知道,事故当天存在两个长相一致的女孩。但奇怪的是,我和你没有受到追杀,这说明我们很可能是瑞丰不可以加害的目标。”
“也许是王德川救了你,他可是瑞丰的股东之一。”
“这次倒欠下他一个人情,”林安乐并未否认我的猜测,反而向我抛出一个问题,“那你呢?你又受到谁的保护?”
他的问题问住了我,我是个普通人,一直过着普通的生活,父母亲是普通的打工族,我则是稍高级的打工族,在意我的人保护不了我,能保护我的人和我扯不上任何关系。
这样想来只有一个例外,我的女友。
“能保护你的人只可能是你的女友,但她为什么可以调动瑞丰医疗这个庞然大物,有这个能力的必定是高层人员,比如那个董事长,以及他车祸身亡的女儿。”
林安乐在写字板上写下了“两小时”三个大字。
“马来人告诉我们,两个女孩送进医院的时间相隔两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前一个女孩不可能还有救,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一个超乎我们想象的可能。”
我怔在原地,从头到脚仿佛在过电,我已经意识到林安乐所说的那另一个可能——
“你的女友,她才是真正的受益者。还记得阳仔闯进瑞丰数据库找到的那份克隆人计划么?我们想当然以为克隆人就是用来牺牲的,但当情况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克隆人反而可能代替本人。”
他的推理被一记破门锤的声音塞回了嘴里。房门轰然倒塌,两个大汉逆着阳光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拔出泰瑟枪,两条细细的金属丝急射而出,林安乐只是象征性做出了躲避动作,随后就和面条一样软在了地板上。
这一瞬间,脑子里无数类似的镜头闪过,我抱头蹲了下来。当那个男人上前打算控制住我时,我猛地站起,前额重重撞向他的下巴,男人两眼一翻倒在地上。另一个想要去拔腰间的泰瑟枪,却被我以更快的速度拦腰扑入地面。
天地良心,我一直是个温顺恭俭的良好市民,但在这一刻,我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本能动作起来,并完成了一个标准的颈锁,双臂持续输出压力,那男人也失去了意识。
站在这个狼狈的出租屋里,我发现一个可怖的现状,比起疑似被夺舍的女友,我自己的表现反而更像一个陌生的人。
背后传来电流声,那是第三把泰瑟枪,我眼皮耷拉下来,耳边渐渐安静。
当我恢复意识,我已经出现在了自己家里,熙雯从床边抬起头来,笨手笨脚地递上一碗银耳莲子羹。
“我怎么在家?”
熙雯一脸委屈地绞着手指:“你吓死我了,你是被医疗机空运回来的,走的急救通道,好在你没什么事——你不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吗,怎么会搞成这样?”
“朋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朋友?我去了哪里玩?”
“你真不记得了?”熙雯直直地看着我,拿出一份检查报告,“在你家发现的。”
我逐字逐句阅读着报告,结尾诊断语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有效记忆只有24小时。
7
失忆是可怕的,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它会让你失去方向。如果你不记得过去做了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那你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回到家里的我身上只剩病号服,随身的东西全部遗失,连一丝可能的痕迹都不剩下。如果我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我一定会给自己留下辅助记忆的道具,或是一个电子备忘录,或是一个保存更为稳定的实体笔记本。
“叮铃铃!”
铃声响起,我打开房门,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先生,您的航运急件。”
我看了看地址,的确是我的快递没错。包裹薄薄的,四四方方,我撕开它就看到那个逻辑中一定该存在的实体笔记本。
它的内容惊悚离奇,无数记忆蜂拥而至,灌入脑海里,我一刹那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顺着笔记本记载的路线,我在城中村的巷道中来回穿插,寻找那幢灰扑扑的,有腐朽气味的房子。我敲响房门,门上开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一只眼睛警觉地从小窗中现形。过了许久,里面传来无数拉销滑动的声音,一个和屋子同样腐朽的年轻人把我拉进了屋子里。
“林安乐呢?”那年轻人吞了口口水,“我联系不上他了。”
我向他展示我的检查报告:“我记不起来。我们一起去了雅加达找人搜集信息,提供信息的人被枪杀了,于是我提前将笔记本寄回家里,留了一个后手。”
“我能帮你什么?”
“查一份雅加达瑞丰医疗中心的医疗数据。”
“还是那个女孩的?”
我摇了摇头,“不,查一个中文名叫马泰的患者。”
“马泰是谁?”年轻人一脸茫然,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好久才缓下来,“我的天,这个叫马泰的人接受了脑组织移植手术、点阵激光手术,毛囊重移植手术······”
“现在连脑组织都能移植了吗?”那个年轻人眼睛瞪得溜圆,“我怎么感觉自己在看科幻小说?”
“也就是说,有人对他进行了脑部移植,后面的手术也是为了掩盖移植手术而进行的?”
“对,”那年轻人点点头,“目前看来这个马泰身上存有很多秘密,你们的调查就是为了这个人?”
“马泰,是我的名字。”我的语气平淡,“再帮我个忙,查查瑞丰董事长的坐标。”
8
手刀落下,最后一名保镖也失去了意识。我按下手中的屏蔽器,走廊的红外报警装置也失去了作用。我走到门前,卡片由上至下刷过,这扇防爆门缓缓移动,露出里面的全景——古色古香的家具摆件,黄梨木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
我在报纸上见过他,褚世明,瑞丰的执牛耳者。
“你终于来了,想想也是,无论多么精密的计划,始终会留下我自己察觉不到的破绽——或许我本就不该掩饰,但这种事情,文明人都会掩饰,甚至不惜终结几条生命。”
“我的女儿,褚熙雯,原本也是个健康的孩子,她的心脏病是6岁时发现的——后天引发,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除非换心。
“你知道吗,换心很苛刻,因为要考虑排异反应。很多有权势的人巧取豪夺一颗心脏,换是换上了,但也没能延续太久生命。
“世人都知道瑞丰脑部医疗技术发达,却不知道我们还有更尖端的技术——克隆。这项技术是为我女儿开发的,虽然有悖伦理,但妙用无穷。我们克隆了一个叫王熙雯的婴儿,等到她长大成人,她的心脏就可以换给我的女儿。”
我捏紧了拳头。
“其实不限于心脏,心肝脾胃肾眼角膜等等,所有人体的部件都可以置换,就像忒修斯的船,每一片舢板都可以拆卸替换。
“依照我的意思,手下人给王熙雯办了一张曼哈顿的身份信息,将她收养在我们全资的福利院,这样方便随时调用她的心脏,但仅仅几个月后,一个良知过剩的手下带走了王熙雯,带她逃到了大陆,那时我们还没有产业扩张,势力只在北美发展,实在是鞭长莫及。
“后来由于一些意外,克隆项目被永久叫停,我们没能创造出另一个克隆体,直到王氏财团加入阵营,我们才有能力重启项目。”
“当然,时间从来不会等我,随着女儿年龄增大,她越来越反感这种提心吊胆,不知哪天会死的生活。她开始想方设法寻找刺激,极限运动,飙车,甚至毒品。
“这真的很荒唐,一个心脏病人做了无数刺激的事,却不是因为心脏问题而死。她遭遇车祸身亡的那一刻,没有东西可以救她,哪怕我还拥有着克隆人也不行。”
褚世明将茶水添满茶具,顿了好久才继续他的故事。
“可能上天留下了缘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我女儿出车祸被送往医疗中心时,调度员发现另一个医院也接收了一个因船难受伤的女孩,长相和我女儿一模一样——我瞬间意识到,那是我的克隆女儿。
“在船难中,王熙雯内脏受到极大损伤,没有移植源必定会死。在那张恬静的面孔上停留很久,我突然意识到,她也是我的女儿。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把我女儿完好的内脏移植给她。
“命运真的讽刺,所有事情都反了过来。”
“那我呢。”我心中震动,但面上仍保持着城府,“你给我换了谁的脑子?”
9
“抱歉,这只是个意外。”老人啜饮着茶水,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我们的确给你移植了另一个人的部分脑组织,也只有我们能做到,换了任何一个医疗机构,他们都只会说:‘我们尽力了。’”
“那起船难中,你的头部受到剧烈撞击,部分脑组织损伤严重,医院已经给你预定了死亡日期,但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老人摩挲着桌上的相框,那是熙雯的脸,“想让她接受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并不容易,但如果我做了对她帮助很大的事情,也许她就会对我产生好感。比如说——我挽救了她的爱人。”
“是你命不该绝,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为你安排了脑移植手术,甚至没有时间研究排异、神经连合等细节,但手术非常成功,你活了下来,就像一个完全健康的人。”
“我的失忆症很严重,褚先生。这和健康的定义可相差得有些远。”我话语带着刺,“而且我脑子里多了很多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你移植的那个大脑,属于一个商业间谍。”褚世明眼皮耷拉下来,“他来自我的竞争对手公司,以卑劣的手段获得了我女儿的好感,借助她盗取瑞丰的医疗机密,所以我杀了他。”
“她是你女儿的男友?”我被真相冲击得说不出话来——我的女友移植了另一个女孩的内脏,我则移植了那女孩男友的脑组织。
“咔哒!”
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单薄的老人此时手里握着小巧的手枪对准我。
“你要杀了我吗?”
“不,我只是证明我能杀了你。”老人放下手枪,“所以我没有必要骗一个生命掌握在我手里的人,这故事太离奇了,我不奢求你相信它,但它实实在在就是真相。”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最后一个问题,林安乐在哪里,他是不是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不,他活得好好的,王氏财团带走了他,王德川此时就和我一样,也在给他讲另一个故事。”
10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许久不见的熙雯紧紧抱住我,我反手环住她,泪水刹那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把最后一个猜想记录在了笔记本上,关于那个数字——13.76。
我一直怀疑王熙雯被夺舍,是因为她不知道13.76的含义,但在回来的飞机上,我意识到事情的真相,13.76不属于我,它是那个间谍和褚熙雯的温情游戏。
本以为熙雯是忒修斯之人,原来我才是。
公元1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所以,我是间谍还是马泰,我拥抱的还是我的爱人吗?
熙雯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泰,我要继承瑞丰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任务,现在我不得不学好多以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东西。”
“比如?”
“比如哲学,老师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
“我一直没有解答出这个问题,直到刚刚抱住你的时候,我才有了答案。”
她站在门口台阶上,将我的头贴住她的心脏。
“船永远是那艘船。”
-END-
作者丨Ma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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