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夜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全市1218名”。
起初从不担心我的升学情况,而以现在这成绩,怕是只能上排名第二的石英高中。
本市第一的高中——枫源一中,每年招收一千多名学生,分配到我的初中的名额有一百五十人,而我一直在范围内。
初中时期我算得上是一位好学生,虽说不是那种名列前茅的尖子生,但成绩也稳居第一梯队,考上枫源肯定是没问题的。
作为一个比较信命的人,虽然在每件事的过程中,我都会尽力,但若事实已成定局,我会更倾向于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早有的安排,我将其命名为“命定论”。大致意思就是,如果你做了某个选择,那不是你自己主动选择的,而是你命中注定就会做出这个选择,是早就注定了的。
这个想法在我更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毕竟人在小时候,谁都会有些离谱的奇思妙想嘛。记得当初自己为班长的职位做足了准备,也有很大的胜算,但最后被未在候选名单里的语文老师家的孩子比下去,那时候确实很难过。但后面想想,可能我注定就当不了这个班长吧。
我自然明白这算不上是一种积极的思想,甚至说得上是消极的。可你不得不承认,它在某些时候具有不可估量的自我安慰效果。就像面对这次成绩,我没有太大的波动,也没有难过,仿佛这是在我一觉醒来,在某个不太晴朗的早晨,就已经被决定好了的一样。
“怎么办,自己想想。”父亲率先打破平静。
“……”我只低着头吃饭,没回应父亲。
“借读到一中吧。石英虽然也还行,但是跟一中没法比。”母亲来打圆场。
“你姨夫在一中。”
“而且我们家离一中也近一点,到时候来回也方便些。”
“……”
我也知道不回答父亲的话是有些不尊重的,但那种气氛压抑到极点,加之失落的情绪,让我难以开口。
“感觉那天的肉汤没之前的好喝。”我在日记中写到。
父亲平时的严厉我是见识过的。某种中国式的普遍而又经典的教育模式,让我的童年里“几乎没有父亲”,而是多了一位领导。无论言语还是行为,他都像一个德高望重且不容嬉笑的领导,我则负责扮演那个唯命是从的晚辈。可能是父亲工作的缘故,那种简单的,只有说与听的上下级关系,是他最擅长处理的人际关系。
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的与父亲一同的娱乐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两副简单的画面。而更多的片段,是他居高临下背过左手、右手夹烟,是他深邃的皱痕遍布面门脸颊,沉重的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我压倒,是他尖锐的眼睛和正在低头惶恐着的我。
这次,父亲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暴躁,简洁严肃的话是他能给我的最大温柔。回想我们上一次的争吵,还是发生在仅一个月前的模考后。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说:“林佟,TM老子告诉你,现在你TM无所谓,到时候NMD考不上一中,你TM就别进这个家门!”
现在看来他食言了。
坐在我对面,他面色沉闷,浓厚粗大的眉毛在眉心乱作一团,眼睛一直紧盯着手机,不知在摆弄什么,饭也是一口都没吃。可能是那天天阴的缘故吧,我看着父亲的脸随着手机变着颜色,像极了地府那断缘判命的阎王。
“自己好好想想!”父亲起身便走,留下整碗凉透的饭。
……
第二天,初中的一位好友喊我出去,说想要找我聊聊天。
他叫沈飞,是我进初中第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身高很高,估摸着有一米八,在当时的初中显得格外突出。外加身强力壮,因此我们都叫他飞哥。
飞哥说他没考好,想要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其实他的中考成绩也可以上石英,但进去只能算差等生。我俩初中成绩其实相差并不大,他自然是有实力的。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听他说不想上学。
初中时,他总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样子,喜欢穿灰色或者蓝色的老式衬衫,配上与我们这个年纪格格不入的黑色长裤,是一种民国私塾先生的既视感。说话前还总爱用他的中指推推那老旧的,有无数划痕的眼镜。他喜欢随身带着笔,喜欢看一本快被翻烂了的《上下五千年》。记得他说:“那考一中还不是轻轻松松?”还说自己的梦想是做一名历史学教授,还跟我约定高中要在一中碰面。
“我爸妈都老了,再过几年就干不动了,我要是高中也上不出来,又要浪费三年。”他推了推眼镜,显得很平静,手中揉搓着一团纸巾。
忘了说,他父母已经五十多了,跟我的祖辈差不了几岁。他父母也算是老来得子吧,所以一直很疼爱这个儿子。但他母亲患病,只能偶尔走动,平日里会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飞哥父亲在干活时受过伤,高中还因此请假一个月在家照顾。似乎后面烙下病根腿脚不便,现在好像在给别人做着修车的活。
飞哥自己也很懂事,在学校很是节俭。每天中午徒步走回家吃午饭,因为食堂贵,可来回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也从不在小卖部买零食,漫画小说杂志之类的更是从不接触。
记得有段时间班级里流行一种小玩具,也就七八块钱的样子,班里同学几乎人手一个,唯独飞哥没有,只说自己不感兴趣,可他眼神里分明满是羡慕。后来,我找了个理由送了飞哥一个,给他感动坏了,非要借给我看他的那本《上下五千年》。虽说就是一本书,还被翻的破破烂烂的,但那可是飞哥的宝贝。
当身处沙漠时,矿泉水也能成为救世主。
有关他的家庭状况,他从没跟班里的人说过,应该只跟我提及过一些。我也想过要说出来,想让大家一起关照一下飞哥。可当回想起班级中部分人平日里的言行,飞哥也不是那种无所谓的性格,最后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会偶尔帮他带个早饭,或者在一起回家的路上留给他吃剩的半盒面包。
谁又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呢,但那半盒面包可能是飞哥周六的早餐,又或是他父亲的一顿午饭。我只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便一直小心翼翼。
我的家庭当时也不富裕。父亲只是一个月薪小几千的小领导。母亲在我小学时就辞去冰箱厂的工作,一边照顾我一边和外公一起照顾患病的外太公。
“你想好了吗?”
“……”他揉搓的纸巾已然烂碎。
“飞哥,你真想清楚了?我们这才初中毕业,能干嘛?”
“……”飞哥一动未动,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就像我当时没听见父亲的话一样。
“……”
“差不多吧,我害mo考上大学,浪费三年弄啥。俺爹快干不动了,我娘最近身体也不好。之前俺还小,现在不一样了啊。俺之前也ke我爸学过半点儿手zi,bia干bia学,应该也成。”
“学?那你不还是打算上学嘛?”
“俺是说学技术……”
我尽力还原出当时的对话,因为着实印象深重。在我的记忆里,这段话是飞哥哽咽着从嗓子底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听到如此般的方言和普通话的掺杂。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共情,只觉得自己的心确实有些难受。
当时未觉得,现在回想来,难以想象那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正在考虑的事情。作为同龄人的我,当时从未思考过任何关于生计的问题。我想不仅仅是我,很多同龄人应该和我一样,从没想过这些,有的只是年少无知的青涩懵懂,对当下时光的得过且过,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向往,对未来人生的期盼兴奋。甚至大多数成年人的印象也都是这样,谁会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为了今后如何生活而烦恼呢?
其实是我们忽略了。
在泥泞般的黑夜里,在苔藓腐烂的房檐下,雨水顺着破碎瓦片的裂隙,有节奏的落进一个棕色木桶里,阴暗的木桶里装满了一群少年和他们父母的凄苦无奈,连绵的叹息声掩住了盛夏的蛙叫蝉鸣,回荡在汽笛声轩昂的无尽铁轨上,不绝于耳……
我没有再劝说他,甚至没有再说任何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天的最后,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分叉路口告别。那是一个叫“三里”的地方。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那个路口,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阴沉,只有幽黄路灯下的那个写着“三里”的路牌不知被谁擦的锃亮,很是显眼。
“佟哥,以后混好了别忘了我沈飞。”
飞哥拉住我的胳膊,灯光的照射让他成为剪影,我分辨不清他是否流了泪,但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手掌的粗糙,那老茧扎的我难受。
我们在寒暄后告别。
走了一小段路,飞哥突然在我身后喊。
转过头去,那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画面:成片成片的土砖平房相互遮掩出囚牢般的死寂;高矮错落的平房屋顶上各式杂物堆砌镶嵌,深深浅浅;稀疏几盏的路灯隔的很远很远,歪歪扭扭,但仍依稀列出一条昏黄的路来。他站在离家几米远的地方朝我一直挥手,身后是他佝偻的父亲,正颤颤巍巍的推着一辆摩托车顺着崎岖不堪的石子路从家往外走。
“佟哥,有空来找我玩,我教你修车!”
“好!”
……
“我想去石英。”
“……”
隔了两天,是到了要做决定的时候。
母亲一向惯着我,即便对我这次的决定感到意外,可依旧选择支持。父亲一声不吭,只捏着那手机不松手,直勾勾的看着。
那晚,我听见模糊的、持久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在依稀的印象中,从十点左右一直延伸至我的梦里。具体内容听不清,只记得一直是父亲的声音,母亲向来轻声软语。
在第二天,他们决定尊重我的想法。
“我儿子不去那个狗屁一中也能学好。”
是在某个闷热的午后,父亲留下这句话后回房。我当时觉得被信任的感觉真好,现在看来,感觉更像是一位父亲即便不情愿而依旧做出的让步,是无奈的自我安慰,是对儿子的支持。我很感谢他们的决定,因为这真真切切的改变了我的人生,虽说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好坏,但他们至少让我做出了我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抉择。
以后的道路变得平坦清晰,我也相信这是早有的命运。
和飞哥分别大概一周多时间。
在某个清晨,我在街边买早饭,听见身后的丧曲。我看见他披麻戴孝,手捧相框,和他父亲站在灵车的最前方……
本想着等过了三七再去看望他(习俗,出殡后,三七之前不宜外人到家拜访),可等我再去找他时,那个平房早已没了人。询问邻居,说是已经搬走有几天了。发消息不回复,打电话没人接,也向初中班主任问过他父亲的号码,竟已经变成了空号……
我不明白。
我没法明白,为什么他离开前都不见我一面,甚至连一条消息一通电话也没有,就这样不辞而别,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在后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想起,我只能尝试去理解。努力回忆,回忆飞哥停留在了什么模样。历史学教授?私塾先生?路口招手的好友?还是那个坐在我对面哽咽不已的少年?
我多希望可以和他续写下一个三年,可事实如此,没有电影般的久别重逢。我们再没遇见。
再后来,每当经过那个叫“三里”的路口,我都会朝那间平房多看上几眼。看到房屋的灯又亮起,只是里面已然换了一家人。
“飞哥,我来学修车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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