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这恶果往往在少不更事的年纪便种下了。童真意味着懵懂，也最易误入歧途，人天生恶苦，可我对甜却也到了嗜吃的地步。
当时的幼儿园门口总有一个眉白发疏的老头守着上下学的高峰期卖冰糖葫芦，山楂丸子不大却红里透甜，身上裹着一层晶透的糖衣，散在风里的丝丝甜腻如同老酒醇香可馋坏了一众“小酒虫”，而我尤其“贪杯”。
5毛一根的糖葫芦虽是小钱，但我一个小孩可囊中羞涩，一周顶天能求得恩赐两三根。小孩总是不懂节制的，即便糖葫芦每次酸得牙软，但我依旧乐此不疲于那种口齿生津的畅快。此外还有一些零食糖果每每填补上糖葫芦缺席的日子，当初价钱虽小可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开销，如今痛定思痛却要我不得不百倍偿还。
如果说糖葫芦是浅尝辄止，那我的日常饮食便是胡吃海塞。喝汤放糖，馍里夹糖，米饭拌糖，那时学苏轼作品，他以“宁可食无肉，不能居无竹”明志，我颇有自知之明，难以效仿古人高洁，便每每甘饴来对抗这个世界的苦痛。
高糖量的饮食成功给我引来了蛀虫，再加上幼时对牙齿疏于打理，这蛀虫便就住在我嘴里了。
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的疼痛是一块泡泡糖带来的。都说“百炼钢怕绕指柔”，我倒是亲身实践了这个道理。泡泡糖绵软柔韧，于我的唇齿间颠来倒去、百折不挠，混合着甜腻的丝丝渗透，终在一次咬力的压榨下，我垂垂老矣的牙齿“破防”了。
瞬间，那种一针入骨的痛感对我就是当头棒喝，大脑持续轰鸣，作用于神经的疼痛如同有一把铁锤在死命敲打坏牙。良久后，12岁的我才堪堪意识到“大难临头”。
花有重开日，曾让我一直以为“牙有再长时”，可直到牙医将“钩子”“钻子”塞进我的嘴里时，我才醒悟原来自己本应“寿与人齐”的吃饭家伙事儿已经算是“夭折”了。
人虽自诩万物之灵，可与鳄鱼相比，我们在牙齿上的造诣真是才疏学浅。鳄鱼一辈子能换掉2000-3000颗牙齿，当它的某颗牙齿脱落之后，后面的牙齿会迅速发育成熟并替补上位，而且它们对痛觉感知能力不强，可以说全程“麻醉”。拥有这样的一副尖牙利齿，鳄鱼狩猎基因的强大可见一斑，难怪它们能成为能与恐龙同行的最古老的爬行动物之一。
而人类的牙齿损坏则需要亲历修牙、补牙、镶牙或种牙等惨痛过程，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牙痛向来不会短暂，尤其那种如蚊蝇缠身却挥之不去、肤有泥垢又隔靴搔痒的烦躁最是磨人性子。躺在牙科操作椅上，如居砧板，没来由的生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和悔恨，这可能唯有同病相怜者才能感同身受了。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生病有恙，更何况古往今来受牙疼困扰过的名人也是颇多，他们的才情我拍马难及，但这种跨越时空却又如出一辙的遭遇着实是殊途同归。我想，所谓引人共鸣之“神交”也不过如此吧。
韩愈四十余岁牙齿便严重缺失，“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这样的口腔健康状况着实堪忧；若见了别人生得一口“齿如瓠犀”，他也着实艳羡道，“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
辛弃疾晚年也感慨柔能克刚、坚牙不在，“刚者不坚牢，柔底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即便颜老齿缺如此，辛稼轩也不忘嫉恶如仇地嘲弄一番阿谀小人。
要说牙齿护理最好的当属养生专家苏东坡了，他在《养生诀》、《仇池笔记》中对叩齿咽津法、松脂茯苓膏有过深入研究，做到日叩齿三十六下，且自制漱口水，身为享誉史册的美食家，苏东坡更是走在了护牙健齿的时代前列。
人人都惧生病，但疾病往往就像上学时的年终考试、迟到时偶遇的老板、工资到账时购物车里的囤货，总是躲不掉的。但能在病魔的蹂躏中为自己硬生生攫取来一大截精气神的，我认为也唯有史铁生了。
这位铁骨铮铮的书生，在《病隙碎笔》里谈道：“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祥。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
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谓“抽丝剥茧”里最耗费的便是人的精神气。那丝的一头吊着你，另一头被病魔拿捏着，它渴饮其血、饥食尔肉，日夜吮吸你的精神气。
在这场关乎生存的角力中，短则一周自愈的感冒，长则旷日持久的无尽对抗，肉体和精神的消磨大多数人都难以承受。即便幸运眷顾胜了这一场，但往往也会落得萎靡消沉、一蹶不振的境遇，这种丧失亏不在血肉躯壳，窃取的正是人源本而生的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
而史铁生的可贵，在于病痛或许是自己的，但他却终将向往的幸运和心养的信念融化进了笔下的一勾一捺，生病的体验于他而言如同一段金山跋涉——双腿瘫痪，他却养得“高人一等”；肾脏失灵，他又解得“胸中愤懑”。一饮一啄虽是命中落定，他却总能从那些磕磕绊绊又微不足道的小沙粒上寻得一丝亮，采得一束光。
病痛于人就像一个不期而遇的老友，总得陪你走过一段旅程。
路上总有锦书来，从病魔的手中滑落，如南渡北归的大雁四散开来，雁儿喙衔火种，这火种不见形状、不感冷暖，源于亲友的爱，长于内心的真，虽是烧不尽天下病恙，却能解人心中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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